第十四章
父親，董光明，爲其事業，窮其一生。混一點薄名，不及一朝的隕滅。七位的家當，被我一夜揮霍，用世態炎涼，換來薄命一條。
父親，董光明，性直，異怒。嚴以待己，寬以待人。非科班出身，非名門望族，自學成才，成此學術泰斗。數年名下，培養人才若干，今均爲企業骨幹。
父親，董光明，人生最後，無人相伴。前好友同事，前學生下屬，均“要務纏身”，不在身邊。一生追求，皆成虛幻。
父親的追悼會，在殯儀館舉行。我不敢面對父親，哪怕最後一面。我突然想起了一段常常在電視裡出現的一段話：“在鮮花翠柏中，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國□□員，傑出的……”之前的每個定語，都符合我的父親，只是，如今的他只是我的父親而已，已經沒有人記住父親爲此努力過的定語，而記得主語的只有我一個。所以，追悼會裡，一個人沒有，我坐在椅子上望着父親的遺像，張暉守在我身邊望着我。
張暉摟着我，我靠在他的肩膀。
他一口氣買了是個花圈，把靈堂塞的滿滿的。想想父親人生最後一次，無人送行也罷，卻需要兒女自己買花圈裝點門面，不知父親天國看了是什麼感受。
門外腳步聲傳來。
門開了，聽腳步聲我已經知道，是妞妞。她跑過來扎進了我懷裡。
“媽媽，外公呢？”她問我。
“去找你外婆了。”我回答。
“哦~~”我家妞妞懂事很多，她伸出雙手摸着我的臉頰：“媽媽別傷心了，媽媽你還有妞妞不是麼？”
低沉的腳步聲走近，我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你怎麼想到來這裡？”我問。
“妞妞的外公，我的恩師，局裡的老領導，沒有一個理由不讓我來的。”他回答，我知道他估計少說了第四個理由，前老丈人。
他遞過了一個信封，厚厚的一疊。
我有沒接。因爲它就像昨晚偷偷塞進我家門縫的信封一樣，是種嘲弄。我從來不認爲父親是個大奸大惡之人，更不是報紙上描述的令人深惡痛絕的貪官，知道他的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爲了整個局的利益，用自己的身體，去碰了那根高壓線，錢沒進自己包裡，人卻進了牢裡。 受過父親恩惠的人很多，記不得父親，記得恩惠的人，只會用錢來彌補，而且這種彌補還不是堂堂正正的，偷偷摸摸的像個賊。
“你走吧。”張暉出現在我身後。
儒奎看了看張暉，回答：“也許我比你更有資格站在這裡。”
張暉，一聽，從我身後，衝到了儒奎身邊：“你記得，大學時候答應我過什麼麼？忘記了？”
“我什麼也沒答應過你。你只是要求我過，我沒有完成你要求的義務。”儒奎回答。
“滾！”張暉：“當初只怪我自己。現在，我要收回以前的承諾。”
儒奎說：“你覺得在死者和孩子面前說這些，很理智麼？”
“你來本身就是對父親的一種侮辱！”張暉沒回答，我已經說出了口。
“他算什麼？”儒奎突然轉頭看着我。
我一下呆住了。
“愛人！丈夫！”張暉已經搶着回答。
我看着儒奎，着急了，一邊緊緊的抱着妞妞，一邊喊着：“不是的，不是的。”
張暉扭頭詫異的看着我的變化。
“跟我在會所搶女人就夠了，還來這裡搶，女人玩玩就可以，有你這麼當真的麼？”一個聲音響起，張暉還沒來得及反映，已經被來人拽出了門。
“曉柔，伯父已經去了，你應該好好照顧自己。”儒奎坐在我傍邊，掰開了我的手，把信封放在了我的手上：“讓妞妞陪你幾天吧。我下個星期再來接她。”說着他摸着妞妞的小腦袋：“妞妞要好好照顧媽媽，知道麼？”
妞妞站起來，拍了拍胸脯，一副小大人狀：“一定！”
儒奎剛走出了門，曉東走了進來。
“張暉呢？”我問。
“在外面。”他回答。
“謝謝你。”我說。
“謝？”他笑了笑：“我來見伯父最後一面，讓我見見吧。”
說着他走到了靈堂前，在父親的遺像前恭敬的鞠躬。
“謝謝你。”我對他說。
他還是那句回答：“謝？”他擡起頭，我看到了，他眼睛通紅，這麼大，我從未沒看到他哭過。
“爲什麼哭了？”我問：“應該我哭纔對，可惜我哭不出來。”
他咬了咬嘴脣，欲言又止，轉身向大門走出。
突然間，門外傳來了，巨大的響聲，他和我立刻向大門衝去。
我出門時，曉東已經將地上的儒奎扶了起來，嘴角有些血絲。張暉一臉怒色的站在兩人對面。
“我打了這個不是東西的東西！”張暉看着我回答。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妞妞從門裡走了出來，拽了拽我的衣角：“媽媽，這是你的叔叔麼？他爲什麼打爸爸，妞妞不喜歡。”
我蹲下來，抱起妞妞：“你們今天真的來看望我的父親麼？他這輩子已不易，走了沒人送行，已夠淒涼。在父親的靈堂前，爲我的事情，大打出手，我何以見我父親？”
“妞妞過來。”儒奎說。
妞妞伸出了手，儒奎從我手裡接過了妞妞。抱妞妞的手忍不住用了下力，看到妞妞眉毛一擰，我趕緊鬆了手。
“既然你有人安慰，我就帶妞妞離開。”說着，儒奎抱着妞妞轉身要走。
我剛想伸手去拉儒奎，已經有人拉着了他。
“讓妞妞陪陪曉柔吧。這段日子，她心裡也不好受。”曉東說。
“這事，不是你操心的事！”儒奎回答。
一招手，帕薩特開了過來，儒奎抱着妞妞鑽進了車子。
車子絕塵而去，我坐在了地上。心中，刺痛開始越來越劇烈，淚水開始奪眶而出。
兩個男人守在我的傍邊，一個靠在門框，望着靈堂裡，父親黑白的遺像，一個坐在樓梯上，癡癡的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