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嫀原想把領頭鬆開幾分,被沈玉箏按住,悄悄睃了幾眼在上頭說話的司正丁女官,她方放棄了這舉動,小聲問道:“姐姐不熱嗎?我這裡頭的褻衣都要溼透了。”
錦繡殿不大,炭卻燒得旺,門毯又是重重疊疊擋住了外頭的冷風,哪裡有不悶熱的。沈玉箏的細發都已經被汗濡溼,像藤籮似地捲曲着貼在細嫩的脖子或者香腮上,惹得連一雙玉頰都成了桃面。
“丁女官年紀大了,比不得我們這些年輕氣盛的火氣足。你稍安勿躁,待回去好好洗個澡便是了。”她道,抽出素絹替陸嫀掖去小俏鼻上的汗珠。
宮正司司正丁女官已經是花甲之年,此時只挽着一支點翠珠花做飾物,盤腿坐在上席,身形臃腫而顯幾分老態龍鍾。她漏液到浣花宮,還把衆位采女集聚到錦繡殿,自然是有內庭的旨意到了。
“……華清宮大喜,皇上欲在頭雪那晚設下宮宴。只是連年的歌舞看膩了,想看點新鮮玩意兒,你們可有什麼主意?”丁女官隨意地一問,語氣裡半分恭敬半分威嚴。
原是容妃的宮裡傳出了喜事,容妃娘娘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沈玉箏的眉頭略微皺了皺,只看到坐在自己前面的孔丹青突然將纖腰挺直了幾分。她輕輕吁了口氣,容妃有孕,眼下情形是越來越微妙了。更甚者,與廟堂政事息息相關。
今上春秋正盛,膝下子嗣其實倒也不多,唯有文妃所出的大皇子與惠婕妤所出的四皇子,二皇子亦是文妃所生,但已早夭。至於三皇子,則聽說生母地位極低,故而遠不得皇帝喜歡。另外還有一位公主,乃是杜昭儀所出。
如今容妃有孕,若是男胎的話——以她當下的受寵程度,難保不會母憑子貴,榮登后座。
丁女官的話問完,場面上仍寂靜無比,無人敢說什麼。
“這是個大好的機會,你們可願白白錯過了?”丁女官淡淡道。
向來采女在沒有獲封之前是不能入內庭侍奉的,突然來了這麼個機會,的確對采女們有着絕大的誘惑。可是有幾分利益便有幾分風險,萬一這主意不討聖顏歡心,不就弄巧成拙了嗎?
再者宮中頭雪原就會設宮宴,這一回卻是打着華清宮大喜的旗號而設,貿然出頭只會淪爲衆矢之的。
殿內彷彿變得更加熱了,不,不僅僅是熱,還有更多的躁動。
孔丹青忽然起身,向丁女官行禮道:“容妃娘娘有孕,是皇上大喜。我願爲皇上與各位娘娘獻歌一曲,聊表敬賀的心意。”
“嗯——”丁女官一點都不意外孔丹青會站出來。這當頭,還有誰比她更適合說這番話?她點點頭,“難得你一片孝心,我定稟明娘娘遂了你的願。只不過,一首歌曲略顯單薄,不知還有誰願爲你添磚加彩?”
“容妃娘娘在家時便最喜歡聽我跟幾位妹妹彈琴唱歌,還喜歡即興寫詞。若只有我一個人唱歌的話,總歸寂寞。所以不知……哪幾位姐妹願撫琴寫詞,與我一同進宮祝賀?”孔丹青正面相邀,言下之意會應和之人並非是給她錦上添花,而是屬於雪中送炭。這兩者之間的親厚懸殊,一想便知。
她期許滿滿地望着衆人,不想此刻非但沒有人應和她,反而有人不無譏誚地說道:“原就是頭雪的和宮宴飲,怎麼弄得好像是你孔家的家宴似地?容妃娘娘的確金貴,但再金貴,這宴上的節目也不是按她一人的喜好而定的。往下了不說,平起平坐的還有文妃娘娘呢,再往上還有皇上,更有太后娘娘。孔采女既然有孝心,不妨動動腦筋把全部的好都討了吧,也算是替容妃娘娘分憂了。”
說話者正是餘應雪,此時也是坐在熏籠邊上,薰得那張嬌臉粉紅欲滴,俏麗的眉目更添嫵媚。
孔丹青面色發白,餘應雪這番話簡直就是不堪入耳。這不是擺明了說,容妃娘娘是想利用這次機會,將她孔丹青送去皇帝牀頭的嗎?她是又氣又急,咬着嘴脣說不出話,沒多久就委屈地落淚了。
按說這種事,其實也少不得容妃在皇帝面前推波助瀾,衆人只不過不欲惹事,故而心裡分明嘴上不說罷了。偏偏餘應雪,就是個刀子嘴刀子心的人,見孔丹青似乎隱隱有因容妃風頭漸長之勢,便就有心刻薄她。
姚素淺起身摟住孔丹青:“你別聽她胡說,她是見不得你好。”
“嗬,哪兒就是我眼皮子淺了?這種獻媚勾引人的事情,便是殺了我我也不做的。”餘應雪見縫插針地道。
姚素淺氣結:“只是唱歌祝賀,哪裡就是勾引人了?還請餘采女把話說清楚!”
眼看要吵起來,沈玉箏忙大喊了一聲:“着火了!”
果然在一番悶熱中聞到一股焦味,餘應雪當即大叫起來:“哎呀我的衣裳我的衣裳——”說着便在地上打起了滾。
原是她刻薄孔丹青時太過疾言厲色,連衣帶落在熏籠裡了都不知道。沈玉箏是老早看到了,只是不說,待到火大了才喊起來。
餘應雪在地上滾了兩滾,火是滅了,不過釵環盡亂,粉臉上也沾了不少灰塵,顯得落魄又狼狽。
這麼大的動靜,丁女官卻始終未置一詞。衆人不禁望向丁女官,只見她還是盤腿坐着,不過雙眸微闔,儼然打起了盹兒。
沈玉箏苦笑,果然是個老人精。孔丹青與餘應雪口角,她說不得罵不得重不得輕不得,更偏倚不得。所幸裝起了睡,將這一切漠視了。
直到安靜下來不久,丁女官方像是如夢初醒似地,睡眼惺忪地問:“……剛纔說到哪兒了?”
“大人,方纔餘采女說——清歌單調,她想爲孔采女伴舞。您瞧瞧,她剛剛還起舞弄清影了呢,只是您剛纔睡着了,不曾看見。”沈玉箏道。
此話惹得衆人失笑不已,且看餘應雪的狼狽樣子,哪裡有清影可言?丁女官亦皺眉:“你這是什麼舞蹈?簡直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