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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對眼前這個人感到好奇,“圖謀不軌”地端詳了他片刻,我腦中跳出來一個想法。
兒殤皺着眉,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我,惴惴問道:“怎麼了?”
我“嘶”地咂了一絲涼氣,道:“你剛纔是不是說你自小遊歷四海九州?”
他點點頭道:“沒騙人啊。”
我不知是該佩服他還是該繼續懷疑他了,但還是怕把人家嚇着,我先迂迴着點說吧。
“看你年紀不大啊?你沒有家麼?”
他隨即放開了繃緊的腦門筋,輕鬆笑着說道:“我看這話也適合用來問你啊。”
我翻着白眼看他。
他馬上斂住,老實回答道:“有師如父!”
也有個師父?我本想問“你師父都教你些什麼”,但看他方纔燉的一手好魚,鮮美滋味還在我肚腹之中歌唱,我便把這句話嚥了回去,估計是個廚子,專教燒菜。
“不過師父說,這世界大美的風光在書裡看不到、在別人口裡聽來不全,不如親自行走萬里、親眼閱盡來得實在深刻,所以我自十歲那年就辭別了師父,在四海九州到處逛蕩,至今爲止,已有十年。”
不知爲何,我看見眼前這個年紀與我相仿的人的臉上竟然寫着“知己”二字,我揉了揉眼,心想可能是那壇土家釀跟肥魚不大般配的緣故。
不過,這被我劃入到“知己”陣營裡來的人,顯然覺悟比我高得多,而且竟有一個“十年”那麼長。於是心中難免翻騰着自己初出茅廬、不諳世事的慚愧。
正想回歸到我原本想要問他的問題,哪知夜風驟起,烏雲遮月,這時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你還好意思說!”突然間,小院之中不知從哪個方位飄出一個聲音,帶着些身處茫淵妖域餘下的警惕,我轉頭到處瞟看,小院之中卻空無一人。
那聲音帶着俏皮和責怪,像是閨中少女充滿嬌憨的埋怨。
下一刻,只見一位少女憑空就出現在了早已空空如也的大黑鍋前,她周身有絲絲縷縷紅粉輕煙繚繞不散,妖氣盈盈。
可能是趕來得太急,她憑空出現站在那口大黑鍋前被鐵鍋沿磕碰到,險些站不住,差點就要一頭栽進鍋裡,好在她自己一把將雙手一邊一個撐在了我和兒殤的肩頭上。
我正好奇這個突然出現的冒失莽撞的女妖是何許人也,但一見兒殤那副忽然間變得有些愁眉苦臉的神色,便立刻抱臂看好戲一般地安靜待在一旁。
這位突然跳出來的女妖看見兒殤,一把伸出她兩條蓮藕似的手臂往兒殤脖頸上一環,眨着一雙湛藍的大眼睛,一對蝴蝶般的睫毛撲閃撲閃着扇着翅膀,親暱甜笑道:“小泥人,好久不見呀!有沒有想夭夭呢?”
“你怎麼找來的?!”兒殤大驚。
小女妖狡猾一笑,“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不過這一路你可叫夭夭好找啊,我可是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千里追蹤!從漠北一直找你找到到江南,還逛了好多地方呢。”
兒殤想要從她的手裡婉約地避開,無奈小妖精變着法子不讓他逃開,於是只好搬出對方的長輩來試着震震看,說道:“你溜出來這麼久,家裡七大姑八大姨都不擔心你的嗎?”
“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夭夭早過了可以離開家族的年紀了嗎?我都多大了,七大姑八大姨都老了,夜裡忙着捉耗子精抓魚,天一放晴又跑去曬太陽,哪裡還有功夫管我。”
兒殤微微有些尷尬地用餘光去瞥看她摟在自己脖子上潔白嬌嫩的雙臂,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
“什麼‘授受不親’?那都是人間的小節!夭夭不懂這一套,夭夭只知道小泥人最討我喜歡了!你要是這麼在乎這些規矩,大不了,我把你當成女人,你把我當成男人嘛!”少女笑得天真可愛。
兒殤扶額嘆息:“喜歡我,你也總不能老是纏着我吧。”
小女妖轉着滴溜溜的湛藍眸子,兩眼放光道:“哈!這倒是個好主意!”
兒殤:“……”
復又轉怒:“哼!不告而別的把戲你玩得煩不煩啊,這一次你可別再想甩下我了,帶上我跟你一起去玩吧,一個人多孤單啊……”
女妖精話閘一開,直接如同將滔滔長江之水置於她的小嘴沙漏,細水長流,想來一千年也不會乾涸。
兒殤:“……”
兒殤角度奇異地扭着脖子,求救般地望向我。
最後我看他實在可憐,便厚着臉皮重重咳了一聲將其打斷。
小女妖的行雲流水一般的聒噪話戛然而止,轉過頭來終於注意到了我,神色從訝異、好奇到狐疑驚喜,來來回回將我全身上下看了個遍。
“這裡還有個漂亮姐姐!”小女妖興奮地叫道。
怎麼沒喝酒的人反倒像是先醉了,我全身上下全是魚鱗甲,哪裡有一丁點好看了?
但轉瞬間,她又惱怒地變了臉色,嬌俏的臉蛋兒上掛起兩團酡紅,將雙手恨恨捏在兒殤的肩頭,“難怪你不理我了!原來你這一路上又遇見其他人了!小泥人你是不是不愛跟我玩了,以後會不會不想搭理夭夭了?嚶嚶……”
說着,小女妖傷心地啜泣起來。
眼見少女就要坐地大哭起來,兒殤連忙溫聲好言哄道:“別哭別哭,哭成小花貓可就更沒人願意跟你玩了。”
小女妖聞言,將捂在眼睛上的雙手放了下來,睫毛上還綴着星星點點的水珠,嗔怒道:“我本來就是貓!”
兒殤笑道:“是了,小貓,三個月未見,你這抓我這隻老鼠的本事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知道就好!這回我再也不會讓你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她展開手指做了一個抓捏的動作,似乎只要有任何東西在她手心裡一握,都會被捏成齏粉。
兒殤看得乾乾扯了扯嘴角。
順着兒殤的視線,接下來,小女妖像是發現了比她的小泥人更加好玩的東西,於是關注的對象立刻變成了我。
她朝我轉過身來,衣襬隨着她轉身旋開,好像平地裡綻開出一朵花來,美豔非常,卻不失靈氣。
小女妖充滿好奇地看着我,跑過來蹲在我面前問道:“這位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飛魚。”
“啊!”她彎着眼睛笑了起來,“比小泥人的名字好聽多了。”
她又摸摸我的手,露出一臉純真而好看的笑容,說道:“我叫夭夭,我是貓,你是魚嗎?你這身魚鱗甲真有趣,是天生的嗎?對了姐姐,你是怎麼跟小泥人認識的啊?我告訴你,小泥人這個人可好玩了,他這個人最喜歡到處走,而夭夭也喜歡到處走走,跟着小泥人,我看過很多很多人,見過很多很多事,所以我還會講好多好多故事,你想聽嗎?我跟你說……”
我:“……”
這小女妖似乎對她所遇見的一切都充滿了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馬上,我就扭着腦袋轉向兒殤求助。
如墨漓一般的冷靜漠然我尚能接受,可如夭夭一般熱情似火的我卻有些招架不住了。
兒殤卻回給我一張苦笑的臉,表情分明是告訴我:無能爲力,自求多福!
看着眼前這個熱情得有些過了分、連帶着要將身邊的人點燃起來的小妖精,我終究是認了載!
與其說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夭夭是個貓精,不如說她是個天生的話嘮精。真刀真槍我還敢提着星霜刀硬着頭皮去拼一拼,但她要用滔天的長篇言語來鬧我,我只能甘拜下風。
兒殤乾脆給自己灌酒,把自己灌醉了,倒頭就睡,再也不必聽夭夭的聒噪,理會她的糾纏,落得個徹底的清淨,倒也一了百了。
我也學着兒殤,想把自己灌醉,將她徹底阻隔在我的意識之外,但兒殤說的是真話——這好喝的酒一點都不醉人!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醉倒”在地上的兒殤,真醉還是假醉,恐怕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但在後半的時候,這讓我接近抓狂的的貓妖仍舊說地意猶未盡,本來我是抱着無可奈何的心情被迫地聽着她的滔滔不絕,但隨着夭夭極其出彩的講述,再加上她添油加醋般地配上手舞足蹈,我居然慢慢被她的講述吸引住了,連周公都忘了相會。
夭夭起先從她出世開始講起,這倒是沒什麼吸引迷人之處,無非就是些貓妖山溝、地洞穴居的雞零狗碎的日常。真正讓我着迷的,是從她與兒殤在人間相遇,纏上兒殤並與其共同遊歷之後的見聞。那講故事時候的神采飛揚,竟全然不輸於陵兒。
不過她與陵兒的不同之處在於:陵兒最愛順帶着把自己吹噓誇耀一番,而夭夭是愛詳述別人的好。
以前只知道三仙山和四海的仙人名城,那些在凡人眼裡看來神乎其神的仙人,在我的印象裡只是一個名字,最多隻是個跟南歌一樣守着一片海的無趣仙人,但此刻在夭夭口中講述出來,那些仙人便好似一個一個站在了我面前一般,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
原來神仙也不全然都是些餐風飲露的仙流之輩,他們也有偶爾的心血來潮,也有食人間煙火的凡心。原來人間九州的傳奇人物數不勝數,我沒聽聞過的風物趣志多如牛毛。甚至連神物種她都能說個大概。
整整一夜,直聽得我這個井底之蛙時而歡喜時而悲慟,時而捧腹時而流淚。
夭夭不知疲倦地講着故事,邊說還邊喝酒潤潤嗓子。這往酒樓裡一站,那絕對是要搶了說書先生的飯碗。
我剛想要問她天絕硯在什麼地方、她去沒去過、若是去過可不可以帶我前去。
但我這最關鍵的問題剛衝到嘴邊,她一直不願放手的那壇無名美酒倒把她先給灌醉了,我還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讓她繼續給我說故事,但夭夭抱着那大酒罈倒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也不知是真給那酒醉的,還是讓自己的故事給醉的。
我隱約看見兒殤的嘴角悄悄一彎,緊緊鎖住的眉頭此刻似乎終於稍稍鬆開了些。
最後,小院子裡竟然只剩下我一個人清醒,看着雙雙倒地的兩人,我簡直百無聊賴,沒了兒殤東拉西扯,也沒了夭夭的滔滔不絕,疲倦之感頓時如暴風雨襲來,瞬間就把我淹沒在了沉睡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