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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跳進洪水裡,立刻就發現情況比我想象的更加糟糕,自然之力之強大,真的不是凡人可以抵抗得了的。
然而,此刻已經容不得我再有一絲後悔和猶豫的空隙,那孩子眼看就要被洪水推着衝到我面前來,若不把及時他拽住,恐怕今年這河邊又要多一道祭幡了。
上游不斷有浮木斷樹被沖刷下來,那樣兇猛強大的衝擊力,隨隨便便碰上一截就能把人攔腰撞斷,我既需要不停地躲避那些浮木和斷樹,又要想辦法在這一衝即去十里之地洪流之中竭力穩住自己的身子,好看清那浮木上孩子的方位。
好在這條河道並不是十分寬闊,洪流雖猛,我卻也不是拿它毫無辦法,大雨滂沱的夜晚以及誓不吞噬摧毀一切不罷休的洪水猛獸,是個“馭水截天流”來湊熱鬧好天氣。
一入水我就自動轉換成一條魚的靈魂,這是魚鱗甲給的優勢。下潛入水三兩丈,水下的衝勢沒有河面上那樣洶涌,讓我與那孩子的距離縮短了一些,但衝勢雖然得減,所見範圍卻更加侷限,我在水下拼命睜大雙眼,往那水面上看去,雨夜加上渾濁的洪水,致使水中水面模糊難以看清,只有無數的浮木和斷樹,像身體被分解成無數碎塊的大魚,成片的黑影接連不斷地一掠而過,天空之中,電閃雷鳴不停,雷線光電把河底的景象照了個透亮,倒正好給我照明。
我盯緊住孩子抱着的那塊浮木,快速而謹慎地摸索着河下水流的流動規律,然後好藉着水流之力一邊穩住自己在水下的身體、一邊緊緊跟着那還抱在浮木上的孩子,其間有好幾次都要抓到了他的手腳,卻不是被泥沙迷住了眼,就是被其它的小暗流給分開。
在急速流動的洪水裡想要把河水封凍住,以此來阻攔住水勢,簡直就是妄想,馭水截天流的招本是利用天然的水勢水力加以發揮,以形成翻江倒海之勢,南歌把這一招發揮到極致的時候,我曾見過一條江改勢逆流、海上風暴驟然而止,如今我在水裡連自己的身子都穩不住,本來也就學到點皮毛,此刻竟然還不大好施展開來,不過救人命的心情很快就把我那點有愧於師尊的虛心衝散了。
我躥出水面,當那段熟悉的浮木再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再不多想,姿勢難看地狂扒着水流彈了過去,也沒管自己這纖纖細細的身體跟一條魚乾似的,還想要不自量力地去保護那孩子,就直接撲到了那孩子身上,將他整個小小的人兒裹在了懷裡,然後和他一起抱住了那段浮木。
孩子被水嗆得不輕,緊緊抓着浮木的小手連同身子都已經開始變得僵硬,但他的眼睛還是微微睜開,正用嘴巴吃力地呼吸着。
此時我們已經被洪水衝出去離兒殤他們已經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傾盆暴雨仍舊不止,兩岸的樹木全都在洪水暴力壓制之下俯首稱臣,難得發現一片平整開闊的草地,大抵都是被這連片的洪水淹了的緣故。
兩個人一大一小在水中載沉載浮,我每根神經都繃到最緊,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暗處的漩渦偷襲,直接將我們一老一小卷入河底裡去祭了河神。
手裡可以憑藉的只有這一段浮木,還不靠譜,我一眼瞅去,估計着接下來如果碰到攔河的橫樹它就能粉身碎骨,我只能先把這個孩子固定在這截浮木上,讓他不至於很快脫力被洪水捲走,然後儘量往河畔邊緣靠過去。
前方全是垮塌下來的大樹,有被雷電劈倒的、也有被洪水壓折的,形成好長一處樹蔭棚頂,樹上、崖壁還有些野猴,扯着嗓子厲聲尖叫着,一些以樹色爲僞裝的大蛇倒掛在樹幹之上,垂下來的身體和那些藤蔓無異,夜間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所以然。
更多斷樹橫七豎八地躺在河中間,阻攔住了大部分的洪水衝擊力,水下四仰八叉的樹幹竟然使得這一段的洪流速度減緩了不少。
我護住身下的孩子,緊緊抱住浮木,在水裡翻了幾個筋斗,小心地繞開了那些斷樹,好不容易過了這段彎道,我伸長探在水下的腿終於磕到這段彎道的最後一截樹幹,於是當即用雙腳勾住,然後我一手抓向樹幹、一手緊抓浮木,在這一衝一帶的水勢之下,我們身下的浮木在水中打了個半圓旋兒,急急止住了去勢。
我用腳勾住的這段樹的跟正是生在河岸之上的沙壤裡,我使力去推了推,感覺樹根扎得還算結實,當即就把那孩子託放到了樹幹上,一條腦袋極其尖銳的大黑蛇從我們頭上的樹幹上垂掛下來,吐了吐信子,似乎想要去嚐嚐那孩子的滋味,半截身子還泡在冷水裡的我打了激靈,一下子把自己最怕蛇的毛病以及那從茫淵留下來的恐懼陰影給拋在了腦後,糊里糊塗地就找準了大黑蛇的七寸死死捏住,然後腦子發矇地把這長蟲遠遠丟了出去。
我趁着餘力、壯着慫膽,對着身後洶涌咆哮的洪水大喝一聲,然後硬生生將這猛獸給封凍住了。
洪水在此刻終於聽話了些,那巨大的冰牆天幕結起來耗費了我不少力氣,我雖稍微得以喘息一口,但不敢就此放鬆下來,人力畢竟難與自然相抗,而我的修爲還沒達到可以逆天的程度,更何況,這封凍只能維持一時片刻,馬上,我就聽見了冰凌“咔嚓咔嚓”的碎裂聲響。
我從頭髮裡拔出心泉,向岸邊的樹上一拋,心泉靠譜地釘在了樹幹上面,穩穩當當。
心泉被拋起飛向樹幹的那一刻,在空中劃出一條水形綾羅,我施法將其勾在孩子的腰間,那綾羅便收回餘力,把孩子捲到了岸上。
與此同時,那被我暫時封凍住的洪水冰牆已經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的巨大縫隙,我眼見不妙,馬上潛入水底,就在這一刻,冰牆完全坍塌,整條河道轟轟隆隆,於水下聽起來,動靜之大,好像天崩地裂一般。
我一躥躥到河牀,藏身在一堆石縫之間,又找了塊大石頭抱住,在河牀之下穩穩地停住不動,等待着這驟然間被釋放的洪流和冰凌過去。
我在水下等了很久很久,看着水面上透過來的微光一點點變亮,浮木斷樹繼續如游魚黑影一一掠過,河牀之下的水流把我的臉衝擊得變形,耳邊全是急流的轟鳴喧囂和暗流的竊竊私語,千斤之水的重量不斷壓迫我的肺腑和腦袋,把我耳朵堵塞地嗡嗡作鳴,腦子裡昏昏沉沉。
終於,在我快要沒力氣抱着大石兄救命的時候,河上的洪水流勢似乎終於息怒了,那些斷木已不再是急匆匆一掠而過,而開始優哉遊哉起來,我的臉也沒被河牀下的洪流揉捏得像先前那樣難受了。
爲了辨識清楚這狀況不是我在水底裡呆久了纔出現的錯覺,我張開嘴往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疼,巨疼。
疼痛讓我清醒無比,我再擡頭往河面上一觀,留心感受河牀底下的水流趨勢,發現比較先前的水速的確是緩了些,對這洪水大爺終於肯放我一馬感激涕零的同時,立即鬆開了大石兄,飛矢一般地射出了水面。
大雨已收斂了它狂躁的脾性,轉變成適合這個季節滋潤萬物的細雨。
我披散着一頭滿是枯枝和蟹角的長髮、拖着一身的泥沙和水草半爬半跪地上了岸,眼神呆滯地向周邊專看了一圈,以免有人被我這比水鬼好看不到哪去的形象嚇到。
“啊!有鬼啊!水鬼!!”一聲尖叫刺破蒼穹。
我:“……”
還是嚇到人了嗎?
岸上竟然還有不少人,村民們居然一夜追尋至此,真是難爲他們了。
恍惚間,我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阿爲大叔、張家兄妹、夭夭……
估計他們昨晚冒雨連夜沿河岸追下,剛到不久,衆人俱是擔憂焦急的神色,螞蟻在熱鍋上都沒他們那麼心急,那個眼力不錯的把我當成水鬼的少女正是張芳鄰,真不明白這縛雞都沒什麼力氣的女孩子來這裡湊什麼熱鬧,她家裡人還真是放得下心。
這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四處尋找那孩子的身影,當看到那孩子已經被他們轉移到草地上,也有人在一邊照料的時候,我放心乾脆地癱倒在地上,貪婪地呼吸陸上的清新空氣起來。
我閉着眼睛,正想眯一會兒,覺得好像有東西把我的小雨擋住了,被打擾了清靜的我不大開心地睜開眼來看,剛想要回一個怨毒的眼色給來人,卻發現一雙腳停駐在我面前,順着那人的雙腳往上看去,我看到一張有些憔悴的臉,兒殤的臉。
他撐開一把很大的油紙傘,整個地遮在我身上,擋住了我的細雨。
他臉色是不大好看的,但眼裡又有些許驚喜,此刻微微皺着眉俯視我,吐出一口好像一直吊着的沉重氣息,帶着沙啞和疲倦的聲音開了口:“我還以爲……幸好……”
我歪瓜裂棗般地咧嘴衝他一笑:“那娃娃沒事吧。”
“凍壞了,還有氣,大家都在照顧他,放心吧。”兒殤苦笑道,“你怎麼樣?”
“有點渴。”我無奈而委屈地看着他遮在我面前的油紙傘。
“渴?”說完便要回過頭去轉過身去找水了。
“哎……”我捏起他的一角褲腳,“把傘挪一挪就好了。”我吃力一笑,眼皮沉沉,臉頰僵硬,話已經說得不很利索了。
兒殤把傘放在一邊,整個人忽然間蹲了下來,微微側着頭睜大了雙眼來看我,笑道:“這無根水解渴嗎?”又攤開手來去承接那些紛紛揚揚的細雨,揚面閉眼去感受這瓢潑大雨過後的新春餘韻,十分美好的模樣,我竟一時忘了要張開嘴來去用這春雨來解渴的目的。
“你這些髮簪很別緻嘛。”兒殤從我頭髮裡摘出一截又一截的螃蟹殘角,還扯出一些黏膩瘮人的青苔和水藻。
一聽“髮簪”,我立刻想起昨夜被我當成釘子來用了一回的心泉,偏轉着腦袋左右轉看,發現心泉把不遠處的一棵歪脖子樹鎖了喉,於是放下心來。
我向兒殤伸過手:“來,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