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心界
無法看出水中女子究竟在這個水下世界裡待了多少年月,但相距數丈之遠,還是能夠識辨,估計得出她有三四十歲的年紀。她在溫暖的水中緊緊閤眼沉睡,面容安詳和藹,不知生死。她的衣裳無論是縫製還是做工都極其考究,將她浸泡在溫暖水下的曼妙身軀裝飾包裹得玲瓏有致,靜水中的裙襬拖曳得極長、分散得很寬,在整個水室以她爲中心,把偌大的一個水下墓室充盈佈滿,連接着水室周圍大大小小的洞穴,看起來像極了一道經由人刻意爲之的法陣,從她心臟裡放射出來的光芒幽幽亮亮,有種隱隱暗含的力量,比起那水下的晶瑩草根鬚結布成的大網多了少了幾分詭異妖魅,多了幾分靈氣和豔麗。
猜不出她的來歷和身份,但看她衣着和水葬的規格,絕不是普通的妖族所能受用的,再看墨漓看着她那哀切的神情,肯定與他的關係匪淺。神物種蟾魄,極有可能就被種在眼前這個女子的心界之中!
我飄遊到墨漓面前,將手放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示意他不要感情用事,別耽擱了尋找蟾魄的功夫。然後又指向那個女子,告訴他蟾魄可能就蘊藏在她身體裡面的想法。
墨漓重重地一點頭,表示認可我的想法。
但是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呢?這個女子,是要將她帶出水下墓室,還是用星霜刀破開她的心界,強行把蟾魄從她的身體之中取出來?
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小,且不說要我用刀將活人的胸腔生生剖開尚且於心不忍,就算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了無生機、死氣沉沉的前輩,我也不敢對她大不敬,更何況,就算真要把這位看起來與墨漓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前輩的心界破開,墨漓首先就要跟我拼命。
水下墓室忽然間劇烈顫動顛簸了一下,然後又恢復如常。我們看見自那女子心臟散發出的幽藍之光忽閃忽爍,節奏與常人的心跳極相合拍,看得久了便有目眩神迷之感,彷彿自己的心臟也同那幽光的節奏一齊跳動。
躊躇猶豫之際,只見她一身緊緊勾連在周邊洞穴裡的所有衣襬好似突然成活了一般,像海中八爪魚的觸手,不安扭動起來。我預感到情況糟糕起來,很可能我和墨漓一開始進入到這個水下墓室的時候就已經觸碰了這其中的法陣,我對那些精妙高深的法陣一知半解,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佈陣之人顯然以這女子的裙襬作爲法陣的引線,又借了靜水深流的力量來感知一切來自外界的侵入者,但有任何人闖進水下墓室,都會將靜水攪動,波及到那些遍及墓室的裙襬以後,便形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局面。
果然,水下墓室再一次劇烈震盪起來,這一次卻不再像方纔那樣,只消片刻就停了下來,而是變成了無休無止地搖晃,想要把闖入其中的來客驅逐出來。原本我還是對此心存畏懼,警惕着這座墓室周壁隨時可能出現的機關,諸如飛矢、毒針、水怪之類,然而我全身心警惕戒備得等它震動晃盪了許久,終於失去了耐心,因爲我發現這個看來並不好惹的水下墓室似乎就只會這麼嚇唬人的一招。
這樣長久地待在水下墓室裡根本行不通,畢竟我也不是一條真正的魚,在水裡待得太久,終歸是一件很難受的事。
水下墓室劇烈的晃盪依舊沒有停下來歇一歇的意思,就在我心焦氣躁而墨漓出神之際,這墓室居然愈晃愈烈,緊接着便是瘋狂地崩塌。那女子連着洞穴的裙襬拼命牽扯着周遭的洞穴,有着千鈞之力,洞穴一個一個地開始崩塌,但那些裙襬卻無論如何也扯不斷自己一丁點兒。
我再不思索,當下拔出星霜刀,掄在手裡就往那些詭異的裙襬劃去,看似形同鋼刃的裙襬被星霜刀一一斬斷,然而形勢卻更加不妙,這個原本靜如死潭的墓室已經將傾欲傾,再於此處多逗留一分,恐怕就要給這個女子作陪葬了。
好在我這一刀揮出去倒也不是白白施展,原本按照洞穴在水下慢慢坍塌的情勢,一定會將我們的出路全都堵死,可一旦將這個法陣破壞掉了以後,那些洞穴也隨之被破壞摧毀,變得毫無規章地粉碎,反倒更加有利於我們找尋到出路。
崩裂的石塊自我們頭頂之上紛紛緩緩如同雨點一般落下來,我們小心翼翼地一一避開,十分吃力,但可喜的是,有許多的碎散石塊落下來的時候拉出一串微小的氣泡,這說明水面其實離我們並不遠,可能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方。
那女子的裙襬被斬斷,原本懸浮固定在水下墓室中心的身軀慢慢上浮,似乎要離開水底。我和墨漓趕緊去追趕那屍體。然而無論如何使力拼命划水,我們也追趕不上她,那屍體上浮的速度尤其驚人,就連崩裂坍塌的洞穴碎石都沒有一塊碰到砸到她,反而是我和墨漓,既要一面全力去追趕那女屍,又要一面盡力避開落下的大石塊,很快我們就與那女屍拉開了一段不小的距離。
直到我們再一次費了不少力氣浮出水面來,甚至來不及喘息,那女屍還是早就不知了去向。先從水裡出來要緊,墨漓動作很快,發現女屍忽然消失無蹤,他還是冷靜果斷地立即離開水中,轉身就踏上了平地,細心找尋起來,而我卻費了不少力氣從脫離了那要命的地下暗河。
擡眼望向茫淵之上的蒼穹,那一輪滿月仍舊明亮如常,不遠之處有懸泉飛瀑擊打岩石與落空轟鳴之聲隱隱傳來,愈發顯得茫淵井底之下清幽寂靜。雙腳踏在晶瑩草海之中,如行沙走水,聲音輕微。我一門心思全放在尋找那具極有可能攜帶着蟾魄的女屍,沒留意腳下,忽然踢到一個軟塌塌的東西,再加上剛纔在暗河洞穴和水下墓室裡被折騰得夠嗆,重心不穩,然後一聲不吭地就給我絆倒在地。
“哎……”身下傳來一個略微顯得難受的聲音。
我感覺不對勁,好像是把人壓到了,於是驚駭地趕緊地上從爬起來,看着腳下那個把我絆倒又被我狠狠壓住的人。
那人原本姿勢悠閒舒服地躺在晶瑩草海之中,似在賞月,又像是在等人,卻沒想到還會有人來拜訪此地,那些原本停落在他身上的流螢被我這一驚擾,全部驚飛逃散,然後各尋草間落腳去了。
被嚇了一跳的不止他一個人,“你是誰?”我叫道。
他站起身來,拍拍衣服,稍稍整理衣冠,笑道:“纔在火離殿上吃了酒,這麼快就不認得了?”
我這纔看清了,眼前這個人竟是七巫之一的眠風!他怎麼會在這裡?而且看這情形是早就識破了我和墨漓僞裝成的使奴身份。
“墨漓!”我向走遠了的人大聲喊道,他聽見喊,回過頭來,然後展開雙翼朝這邊飛了過來。
那眠風依舊笑道:“怎麼,我有那麼可怕嗎?”
我暗想:可怕的當然不是你,而是那雷公雷紈大將軍。既然眠風已經識破了我和墨漓,那麼那個陰險的大將軍又怎麼可能是瞎子?
“蟾魄向來在茫淵之井長得很好啊,你們白費這些心思幹什麼?”他看熱鬧一般地抱手說道。
“費什麼話!”想到遲早免不了動手,我想先下手爲強。於是提刀便往他劈過去,這眠風的身手當真不能小瞧了,當頭一刀先是被他輕輕巧巧地側身避了過去,於是我加大力道,利用星霜刀渾然天成的刀刃遺風,儘量劃出刀風,想教他避無可避,但他只是加倍地留心將星霜刀的鋒芒一一避開,刀既傷不到他分毫,他也沒有一點而想要還手的意思。
“真是不錯,居然還能見到除了羽民之外把星霜使得這麼利索的姑娘。”他一邊閃躲,一邊分出心神說些擾亂敵手心神的廢話。
可他既沒有還手,而我也只使出了兩分的力氣,我盤算着想要給這個自以爲是的傢伙一點教訓,於是趁他說話嘲笑之際,陡然轉變刀鋒,以刀作鞭使,惡毒地往他那張臉削去。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狠辣的招式微微一驚,但身經百戰的七巫並非只知以蠻力抗敵而不知靈活應變的夯貨,眠風立即察覺到我轉變的刀勢,我的星霜刀卻不是吃素的,刀鋒一掠,眠風到底還是沒能躲過去,那張顛倒茫淵衆妖的臉,立刻被無眼刀尖豁開了一道血口。既然見了血,我就此收住手,免得日後要與茫淵裡所有的女妖精爲敵。
“好狠的刀!”眠風將臉上的血用手揩去,放在指尖拈了拈,鮮血立時凝結,血痂成塵風化落於土裡。我將星霜歸於刀鞘,冷冷看着他,墨漓將雙翼收合,面無表情地站在這七巫之首眠風面前,冷靜如常。
“這是羽民大殿下,墨漓公子?幸會!”他對墨漓卻是以禮相見。
我們對他冷眼相看,七巫突然間出現在這裡,只怕不會是什麼好事。就在三人氣氛莫名僵持微妙之際,我們腳下的晶瑩草海卻發生了異變。
無邊無際的晶瑩海草竟然紛紛風化碎裂!像是萬年寒冰雪峰遭遇烈火炎陽,驟然融化!無一株晶瑩草例外,就這樣在我們腳底下融化、眼皮底下蒸發,變成一粒粒水晶,全部懸浮飄在空中。那個從水下墓室浮來水面上以後就消失不見的女屍與此同時居然也出現在了我們眼前,她就靜靜地浮在那些由晶瑩草碎散成的水晶之中,明月光華之下。我這纔看清了,那個“女屍”,其實只是一縷殘缺的魂魄,在月光之下顯現出她單薄而脆弱的身軀,水下墓室之中所見的她的形體不過由於法陣的緣故,才讓我們產生了些微的幻覺,讓我們誤以爲她只是被封印沉睡,尚留有一口氣在,一旦她離開了水室,接觸到了外界的新鮮空氣,那一縷脆弱的魂魄便遁了形,消失不見。這些晶瑩草似乎與她的魂魄,或者說與蟾魄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否則怎麼可能在這個女子的魂魄浮出水面以後,立即如水蒸發成晶。
“蟾魄居然真的出現了?”眠風喃喃道,似乎一早就對蟾魄重新現世有所預期。
那些無數由晶瑩草融化蒸發的水晶忽然全部往那女子的魂魄彙集過去,冥冥之中似聽從某種召喚,比晴空夜晚繁星無數還要壯美絢爛,月光早已黯然失色,只見萬道光芒齊閃,如同星河驟然失重旋轉,一齊從天際倒流隕落,那女子的魂魄將無數水晶盡數吸納,明月復恢復光華,即便距茫淵之底一千七百丈之遠,此時此刻卻形同日光一般,將所有光華全部匯聚在那女子一人身上,她的胸腔之內安放着一顆玲瓏之心,與明月交相輝映,光芒幾乎要照亮整個茫淵之底,寒氣森森,這片區域正在慢慢凍結成寒冰,很快就要禍殃及所有生靈活物。
“心界!”我與那眠風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然後訝異地面面相覷,一驚一乍地相互瞅了一眼,然後緊盯着那空中一縷魂魄的心口。
所謂心界,實乃法相結界,由人心締結、心念爲界、,血脈成路,通連天機;方寸之心亦能海納百川,造就蒼穹雲空,化爲無限世界。
然而墨漓看着那女子的魂魄,輕輕喚了一聲:“雲姨。”
我詫異,怎麼茫淵妖域之內但凡上了點年紀的女子都要跟他沾點親帶點故呢?
但這顯然不是重點,蟾魄性屬陰,非與另一性屬陽神物種之一的耀靈結合化生則不能褪其奇冷惡寒,而令人倍覺詫異的是:一縷魂魄竟然也保留有心界!等到那些水晶全部匯聚在那女子的心界之中以後,這茫淵之底也幾乎被凍結僵死,再不離開此地,恐怕凶多吉少。
正想着如何先拿到蟾魄,然後再一次搭上墨漓這順風車,飛離茫淵之底,突然之間,我只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把我捲入一陣漩渦中心裡去,還墨漓來不及拉我一把,我就立即被來自那女子魂魄的力量生生牽扯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