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把盞澆心

把盞澆心

夜深。

我很放肆地在石牀上休息躺夠了以後,就爬起來準備到屋子外面透透氣,好把石牀讓給尊貴的羽民大殿下,閔蘭伏在石桌上,沉沉睡了過去,屋子裡不見鬆音的的身影,大概是在屋子外面守夜去了,然而墨漓也不在。

走到屋子門口,我跟被墨漓命令進屋子裡來休息的鬆音迎面相撞,大個子的他紋絲不動,而我由於沒有絲毫防備,差點向後跌了一跤,好在沒有將閔蘭吵醒,鬆音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然後放緩腳步輕悄悄地走進屋子裡去,我回頭看見他將熟睡的閔蘭抱起來,輕輕放在了石牀上,他自己則在凳上坐下來,魁偉的身影輪廓隱沒在黑色的房間裡,使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屋外,墨漓獨自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毫不在意青荇泥屑將他那身千金難求的名貴衣裳沾滿,只見他左條腿平放於階梯,右腿屈擡起來,將手擱在膝上,一副極懶散放鬆的瀟灑坐姿,卻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我朝他走過去,抱臂把自己往柱子上一靠,打開話問道:“明天就去茫淵了,你怎麼不去休息?”

他擡起頭望向夜晚的蒼穹,幽幽地說:“看月亮。”

我無言以對。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也學着他擡頭看天的樣子,幽蘭谷上空有一大片月光潑灑下來,穿透結界,卻只將幽蘭谷照亮。朔月漸漸圓滿,預示着蟾魄就要重現,可是漫漫前路誰也無法預料。

“喝點?”墨漓遞過一袋酒。

我有些訝異,但還是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假裝受寵若驚的模樣道:“嗯!殿下,好雅興啊!”

他灌下一大口酒,淡淡道:“少廢話。”

我:“……”

酒性極其濃烈,入口如烈焰灼燒,我不敢把這種酒含在口裡太久,吐出來又太沒面子,只好趕緊嚥下了肚腹,酒化火龍穿腸而入,這囫圇的一飲,我只覺得先是肺腑變得滾燙無比,然後酒氣直衝顱腦,這感覺既難受又痛快,我拼命忍住劇烈的咳嗽,臉頰瞬間滾燙,估計紅得難看,於是趕緊捂住。

“怎麼?沒喝過?”墨漓勾起嘴角淺淺笑道,十分迷人的模樣,然後又故意當着我的面飲下一大口酒,十分可恨的模樣。

面對墨漓的嘲笑,我馬上灌下一大口酒,證明自己是能喝酒的同時,也好壓制住劇烈的咳嗽。這都是被陵兒給害的,以前他喝酒從不帶我。

我想着在酒量上自然是比不過妖精,但膽量上也許還有得一搏,於是很沒臉皮地說:“其實你不必害怕,有我在呢,啊。”我一派大哥關照小弟的僞豪放。

墨漓眯着眼,一臉“此話何解”的表情。

我搖搖頭,道:“大半夜的你在這裡喝這麼毒的酒,難道不是因爲我們要去茫淵,害怕了嗎?”

他又仰頭喝下那袋裡已經所剩不多的烈酒,真正豪氣,毫不含糊,烈酒助眠、壯膽、醒神,像他這樣飲酒如飲水一般的喝法,又是爲哪一般呢?烈酒如是,不一樣的也許只是個人的心境罷了。

墨漓長長呼出一口氣,那混着烈酒的氣息在夜裡的空氣裡凝結成一縷白氣,然後迅速消散,他道:“你不怕?”

我想了想,答道:“我無牽無掛,倒是你,一族之主,責任重大,嘖!”

他復嘆息緩緩道:“當年親眼看着雷紈把父皇的頭顱砍下,卻什麼都做不了,三十萬羽民灰飛煙滅的情景,無數次出現在夢裡,卻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明明心緒翻涌難平,他語氣卻還是溫和冷靜。

我端起酒袋與他碰了一個杯,算是安慰。

“生死一搏,何所畏懼?”墨漓望着夜空裡那方破裂的結界,緩緩道,酒映明月,月照人眸,他眼睛微潤,臉色雖然蒼白,但絕非膽怯。

夜晚的幽蘭谷極其安靜,閔蘭的這間舊居算是整個村子保存得最爲完好的一間了,蒼穹之上,不斷有黑影一掠而過,遠處破敗坍圮的瓦礫爛屋之中,也時常出現躲躲藏藏的鬼祟身影。

“你看那些到底是什麼?”我扯了扯墨漓的衣袖問道。

“都是些被司幽種蠱的羽民,現在是失去了自主意識的使奴,只要不走出去主動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過來冒犯你。”

想到墨漓見到如今變成這副模樣的族人,心裡也肯定很不好受。我舉起酒壺道:“今宵有酒就醉,明日有事再愁!”

酒壺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之後他又是靜默無言,只是喝酒。我也不再去煩他,把閒話和着烈酒一飲而盡,靜靜陪他坐着,烈酒越喝越上頭,很快就醉迷迷糊糊。

“幹!”

“幹。”

二人倒空酒袋,醉倒,酣睡,不省人事。

翌日。

墨漓猛地醒過來,翻身坐起,連帶着把我也驚醒過來。只聽鬆音喊了聲“殿下”,閔蘭就立刻過來把墨漓扶了起來。昨夜在屋外臺階上以天爲席以地爲被,睡了一夜,酒勁早就在夢裡消融,如今沒有一點兒讓人難受的宿醉之感,只有充滿全身的力氣,好酒!

“該出發了。”墨漓站起來道,“記住我昨天跟你們說的話,現在茫淵已經不是我羽民族的天下,現在處處危機,暗潮洶涌,司幽絕無可能沒有防範,一切小心。”

在戰爭中蹚過火踩過刀的鬆音道:“司幽那些跳神的巫士雖然比我們想象中的要難對付些,但羽民將士的鬥志從未消沉過半分,憑我們這幾百年來積累的對戰經驗,早就不再處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被動作戰地位了,殿下請放心!”

墨漓拍着鬆音的肩膀,露出難得的笑容。

閔蘭道:“如今您重返茫淵,羽民士氣倍增,我和鬆音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殿下全身而退!”

我嚷道:“不管我?”

鬆音瞪了我一眼,我回了個白眼給他。

閔蘭笑道:“飛魚既是羽民的朋友,我們當然不會置你的安危於不顧。”

我放心地點點頭,“那就走吧。”對墨漓道。

一行四人離開閔蘭的舊居,徑直離開幽蘭谷,村口分別,閔蘭和鬆音展翅各自飛離而去,閔蘭的身影一直消失在結界的缺口,鬆音也很快往十萬封山的方向飛掠而去,馬上又只剩下我和墨漓二人,我看了一眼他那始終波瀾不驚的臉,嘆了口氣。

我和墨漓僞裝成使奴,又趕了整整一天的路,來到絕音宮附近,料想在這一整天的時間裡,鬆音也應該將妖域之內潛伏的那兩百兵召集起來,後顧之憂減少,進入茫淵極地尋蟾魄也沒了登天之難。

混在使奴裡進入絕音宮不如想象中的輕鬆,那些被種了蠱毒的使奴行動如同木偶傀儡,卻比那正規訓練的軍隊服從更加有序,每一個每一隊、去向何處、完成何種命令,都被幕後的主宰完全操控,司幽妖族利用手中的牽絲,在茫淵的戲臺上導演着戲劇,全民皆爲傀儡。

也好在傀儡被完全操控,幾乎沒有自主意識,因此也就不會在意多出來的我和墨漓兩個人,我裝使奴傀儡裝的辛苦,整整一天不能說話不能休息也不能亂動,墨漓倒好,整個一天生的殭屍,倒也不必完全僞裝,就算以他平日裡那不苟言笑和深沉嚴肅的做派,混在使奴的隊伍裡,也看不出一丁點兒破綻,於是一路緊緊跟在使奴的隊伍尾巴走過來,我一邊留心觀察,一邊看着殭屍一般的墨漓的背影。

天黑以後,我們趕到八風八塔。

墨漓示意:絕音宮就在前方了。

一整天僞裝成殭屍和趕路的辛苦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精神也爲之一振。

總算是見識到了真正的茫淵妖域:茫淵,天險之坑洞也。數十萬年前或爲天星隕落擊砸或爲土裂石塌而淪陷,久成淵壑,別喚——“地獄之門”。方圓徑直六百里,縱深一千七百丈,蔽日納月,淵口集匯天精月光,淵底採納地氣陰寒。是爲閻浮世界之中極陰極寒之地,也爲神物種蟾魄萌孕紮根之地,後七萬年吸引了無數妖類鬼魅來此棲居修煉,羽民妖族最終成爲此地萬妖的領主,妖域自此以後以此深壑爲名,世稱——“茫淵妖域”。

茫淵大石圍邊緣有千百座峰巒高聳,其中主峰——絕音山,最高最險,羽民歷代妖皇率領族衆經年累月不斷開拓此山,歷時三萬年,建造起屬於本族的王宮大殿,以山命名,是爲——“絕音宮”。

又以茫淵爲核心,仿照八卦之象,依據八風之位,分別建造起八座高塔,每一塔都由羽民妖族修爲最高長老坐鎮,既相互通聯又相互牽制,以此來拱衛保護絕音宮和茫淵。

我看着那些倒塌了大半的高塔,忍不住爲墨漓和羽民嘆息,如今的八風長老只剩下三個,還被鎖在塔尖兒,司幽又捉了許多奮起反抗的精怪關押在八塔之內,不殺只關,保不齊也是在它們身體裡種下了蠱毒,當作傀儡使喚——那墨漓叫鬆音放出塔內的妖魔不是自找麻煩麼?也許他自他的有打算,那我也就懶得自作聰明去瞎猜了。

行至此地,茫淵附近已經有許多司幽的守衛巡邏,使奴來往頻繁,我們接下來的走的每一步更不敢輕心大意。趁着最後一批使奴進入不同的宮殿,我和墨漓脫離使奴的隊伍,閃身藏到了大石圍附近。

茫淵之下有妖棲息,都是些唯司幽之命是從的道行低淺、修爲平平的小妖小怪,對我們構不成多大的威脅。怎麼下到茫淵之底是一個當務之急,一來不能被司幽發現,二來要抓緊時間。我小心翼翼地往茫淵之下看了一眼,白霧茫茫,落石無痕,我向墨漓問道:“我們不會要直接跳下去吧?”

“你確定?”墨漓有些苦笑。

“我又沒翅膀,你飛不安全,難道……難不成我們去抓一隻會飛的妖精,威脅它帶我們飛下去?”我道。

“何必這麼麻煩……”墨漓話音未落,就有人從山縫兒裡鑽出來,過來叱問道:“幹什麼!”

我和墨漓立即噤聲,戒備起來。那人朝我們走過來,領着一隊嚴陣以待的司幽兵。我們馬上恢復成使奴的神情和模樣,恭恭敬敬地向他作禮,他倒也沒有發難和羞辱,只是斥責道:“任務辦完就回去!”

我們沒答話,又唯唯諾諾地退下,有驚無險地離開以後,卻發現大石圍這一帶,司幽的守衛無處不在,從剛纔的地方退出來以後,所遇的守衛和巫士越來越多。兵衛巡視有序,列陣方嚴;巫士騎坐在虎、豹、熊、羆這四類妖獸的背上,裝神弄鬼;而我們最擔心的是那些目力和嗅覺極佳的妖獸,如果再碰見一個騎妖獸的巫士,我和墨漓的身份也很快就會被揭露。於是只好又混入一隊使奴,這次,我們跟着使奴,直接進入了更加危險的地方——絕音宮。

使奴一個一個進了黑曜晶石造就的宏偉宮殿,使奴像一個一個弱小的獵物自投了進敞開血嘴的羅網,我和墨漓也前腳跟着腳踏進了這未知可怖的妖口。

踏過層層白玉階梯,跟隨使奴穿行其中,樓層蜿蜒曲折如石體穿窟窿,身處其中,對大殿的佈局規律全然無感,好在有身邊還有個墨漓,我心中慶幸,否則單憑我一個人,不熟悉身處的地理情形,即便神通再大,也蹚不過茫淵這灘渾水。

使奴做的都是苦命的差活兒,我和墨漓所跟的這一隊使奴大抵上還算是地位等級高一些的,但估計也是用命給司幽貴族當牛做馬的,就怕萬一到了下一層樓裡突然出現個只有出示令牌方可通過的意外,一時之間也不好應對。好在墨漓也是個有些睿智謀略的人,早就考慮到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從小就在絕音宮中生活長大的他,對此地的底細瞭如指掌,就算是已經統治了茫淵近五百年的司幽恐怕也沒能完全弄清楚絕音宮複雜的樓層。我擔心的便是,司幽既然搞不清楚絕音宮的全貌,那他們也可以用最死板卻也是最直接簡易的辦法——拆分重建,這可不比一一熟知,慢慢梳理來得簡單得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對已經深入虎口狼穴的我們就會更加危險,當下沒有心思再想更多,只得走一步看一步,遇事靈活應變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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