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陽光推窗而入,連帶着將我的眼皮扒拉開來。
我比盤古開天地還要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然後將腦筋轉過十八個山路之彎,領悟了自己從昨夜睡在泉水裡到現在躺在這個房間裡的現實情況。
我使出“飛魚打挺”的慣常本事,從身下這張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的、還能勉強稱得上“牀”的玩意兒跳到了地面上,我準備好好舒展活絡一下筋骨的動作還沒完全展開,下一刻,我身後的牀就遭遇了滅頂之災。
不怪我從牀上跳起來的力道太大,只怪它太不結實了些,然後,果然如我所願,牀兄當即如“四馬分屍”一般,命隕當場!
我目瞪口呆。
這讓我怎麼跟屋子的主人交代?
想來我昨夜是一路被那山林之中的活泉水衝到了這個地方,屋子主人好心好意把我從水底了撈起來——我又看見屋中還未曾熄滅的一大堆柴火星子,滿室光火將整間屋子烘烤得比站在陽光底下還要溫暖,使我衣袍也盡皆烘乾。茅屋裡面只有些魚餌釣竿,連桌椅擺設都只用了幾塊杉木墩來充數,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抓耳撓腮站在在原地巴巴望着可憐的牀兄,估計也就它能給屋主些許安慰了,如今還被我粗心大意地毀了,待會兒屋主人回來了,我要作何解釋?
我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懷裡,墨漓的炎煬玉還在,發間,心泉還穩穩地彆着,當然,不可能把它們用來賠償一張破牀,我又把冰綃衣袍抖了抖、掀了掀,沒掉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來。
我忽然悔不當初,無盡藏海有那麼多值錢的上等珍珠和鮫人眼淚,爲什麼我就忘了帶點出來?
過無夜城的時候需要錢、賠償一張牀也需要錢,混江湖更是需要錢!沒有錢,即便是能將水和火玩得再麻溜、星霜刀使得再好,又有何用?能當飯吃?
我原地轉悠了幾圈,然後忐忑地推開屋門,慚愧地預備迎接屋主人的到來。
屋外是一片豔陽天,春光融融,暖風和煦,這間茅屋被一大圈毛竹籬笆圍將起來,院子裡面沒有人在,滿院新新嫩嫩的野芳雜草剛從土壤裡探出頭來不久,草地上沾染的雨露還未完全消散,折射着淡淡陽光。看這日中偏斜,時辰應是午後。
院子裡架着一大口鍋,鍋下已成灰燼的木柴被昨夜的雨水浸泡過,黑灰與黑壤融爲一體,但那口大黑鍋卻被清洗得很乾淨。屋主人露天烹飪,想必是個生活清苦孤寂的人。
院子裡空氣十分清新,我一腳踏出屋子,貪婪地呼吸着花草清香,然後循着柴扉門外的石子路走出了茅屋小院,主動去找屋主人賠禮道歉去了。
茅屋臨河而設,我一路踩着碎石一路採摘野花,情緒高昂地跟黃鸝鳥合唱幾句,調戲了一路的蜂蝶,興高采烈地走來小河邊。
站在河道開闊的中游可以望見這一整片的村莊,嫋嫋墟里煙與雲霄相連相接,遠人的水墨村莊沐浴在春光之下,惺忪安然。河畔新柳青黃,和風而動,河中碧波泛泛,水光粼粼。午後的村民們喜歡在河邊垂釣,一邊眯着朦朧雙眼,一邊等待魚兒上鉤,好不愜意。我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又摸了摸脖頸上臉頰邊的魚鱗甲,唯恐把這些淳樸的村民嚇到,連將風衣裹緊了自己。
我想着隨便找個垂釣的村民來問問此地何方何名、茅屋竹籬小院何人所居,但我沿着河畔走了一路,似乎都沒有村民注意到他們鄉里出現了我這麼個有些詭異的異鄉人在遊蕩,於是我打算原路折回,否則茅屋主人回到家中發現不僅他的牀坍塌毀壞,救回來的人不見了身影,還以爲我恩將仇報,不告而別,那就不大好了。
等到我走到了茅屋附近的石子路上,我這才發現河邊這頭還有一個並不起眼的人也在垂釣,剛纔出門的時候光顧着看花抓蝴蝶去了,居然沒有注意到他。
明明已經是豔陽高照的天氣,那人卻仍是穿一身蓑衣,臉上罩一個斗笠,一派正宗的漁夫打扮,卻整個人都躺在青青草地上,手裡隨隨便便握着一支做工粗糙的釣竿,一條魚線直直垂入河水,也不管魚兒是否已經上鉤,着實有些辜負了“漁夫”這個行頭名稱。
他既然在這裡垂釣,那方纔茅屋主人出了門去,最先見到的人必是此人無疑,向他詢問些屋子主人的消息,說不定有望。若打攪了他休息,跟他道個歉就是。
我也說不清自己當時爲什麼要選擇一種躡手躡腳的方式朝那人試探般地走過去,於是以致後來回憶起當時情景,總是忍俊不禁。
他果然睡得很沉,這大斗笠之下的人長什麼樣?我伸出作怪的爪子去把那隻覆蓋在他臉上的大斗笠輕輕擡了起來。
睡夢中的人似乎發覺自己面門上少了些東西,被當空的陽光喚醒過來,緩緩睜開雙眸。
微風河畔,初春暖陽,青草之上,有如玉君子。
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的眼眸如此清澈見底。
陽光投在他眼睛裡,好像剛剛解凍融化的冰雪,反倒把他眼眸中我的倒影顯得愈加風塵狼狽,我趕緊往後退了好幾大步,手上還捧着他的斗笠。
他從草地上坐起,看見我這個不速之客將他的斗笠不問自取,還怔怔站在原地,打量着我的眼神裡顯出驚奇和不解,但隨即又露出一個春風揉過綠草地一樣的淺淺微笑,似乎也並不介意。
若非身着魚鱗甲,我的臉恐怕要從耳畔紅到了脖頸,於是尷尬地正準備想要將斗笠還給他,剛要把斗笠物歸原主,他卻忽然將注意力全放在了手裡的魚竿上,驚呼一聲:“上鉤了!”然後用力擡杆一甩。
結果,擡起來的魚竿卻由於使力過猛,差點從他手裡飛脫出去,釣線盡頭也早已是空空如也。
他卻顯得毫不在乎,朝我笑了笑,然後伸手指向我腳邊,對我說道:“大魚就是老道狡猾些,總不如小魚兒容易上鉤,可否勞煩姑娘把我的魚餌送過來?讓我再碰碰運氣。”
順着他的指向,我感覺自己的腳掌之下似乎有個疙瘩特別硌腳,擡腳挪開,便看見一個被我踩進了土壤七八分的小陶瓶,萬幸沒碎,連忙把那又差點被我一腳滅掉的小小陶瓶從土地裡面摳出來撈起來給他遞了過去,又順便着把斗笠也一道還給他。
他騰出一隻手來大大方方地把斗笠接過來擱在草地上,先將魚餌重新裝在鉤上,然後向着河中把魚竿輕輕拋放出去,仍舊保持着半躺半坐的愜意姿態,靜靜等待着魚兒再次咬鉤。
我遠遠地站着,向他詢問道:“老鄉在此垂釣,可曾見到過石子路盡頭處茅屋的主人?”
他偏過頭來看着我,微笑答道:“姑娘是外鄉來的吧,剛纔走過來你也看見了,我一直在此地垂釣小憩,可能沒太留心過往行人,真是抱歉。”
我“哦”地算是迴應,躬身向他做了個禮,表了打攪的歉意,欲轉身離開。
“哎,請等一下。”我聽見他招呼挽留道,“你倒是聽我把話說完呀。”
我駐足停下,他看着我又笑了起來。
“雖然沒來得及跟茅屋主人打個招呼,但我與那人是老相識啊,姑娘先別急着走,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便是。”
我思來想去,還是把毀壞茅屋主人的牀以及沒錢賠償的爲難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他聽得有些瞠目結舌,似乎也覺得我這種行徑霸道了點,我更加心慌,簡直無地自容。
或許是爲了不讓我難爲情,他臉上尷尬的神色一閃即逝,擺擺手,寬心笑道:“不礙事不礙事,一張破牀而已,哪裡比得上姑娘的精氣神恢復如初來得有價值,牀兄這也算以身殉職,死得其所,茅屋主人肯定不會介意的。”
我道:“可是,可是人家好心好意將我從河中救起來,我這樣做未免有失禮數。”
他道:“無心之失,不必掛懷,啊,若你還是覺得無顏面對主人家,過會我陪你同去,跟他說說好話,都是鄉里鄰居,他不會見怪。”
我問:“你真的認識那家主人?”
他將魚竿問問插在土裡,道:“這同源村哪一戶人家誰不熟悉誰?這裡倒也不像老死不相往來的世外桃源,同源村民風淳樸,家家和氣,好說話得很,放心,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道:“這裡是‘同源村’?”
他點了點頭,“嗯!”
“你……你真願意幫我去跟屋主人說說情?”
他擡眼瞄了一眼天色,理所當然地道:“願意,不過看這時辰,茅屋主人一時還不會回去,所以,如果你暫且也願意待在這裡欣賞一下田園風光的話,等我這裡魚兒上了鉤,一塊兒走?”
我:“……”
這麼好心?不會有什麼陰謀吧,而且他看見我一身魚鱗甲竟然也不害怕。
他一邊將釣線放長,一邊轉着魚竿試探河水深淺,說道:“可否請問姑娘芳名?”
“飛魚。”
他“唔”了一聲,問道:“可是‘青鳥飛魚’的‘飛魚’?”
我點頭。
他微笑道:“在下兒殤。”
什麼,泥……傷?什麼怪名?
雖然覺得他的尊姓大名取得實在別具個性了點,但出於禮節,我還是還禮說道:“幸會。”
跟他隨意扯了些無關痛癢的話,直到太陽漸漸西斜,沉入山頭,我肚子終於餓得大聲抗議起來,凡是我近身三丈以內的人,都能聽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捂住肚子的嘴巴,不讓它再叫,但說到底,還是我對不住它,在茫淵妖域闖蕩的時候,面對步步生死危機,每一根神經都緊緊繃住,哪裡有還敢分出多餘的心思去對付一種名爲“飢餓”的怪物。
我委屈地去看兒殤的釣竿,無限期盼着他能夠釣上來一條肥美新鮮的鱖魚來,然後好讓我就地烤熟,飽餐一頓。
“時機正好,你餓得趕在了點上。”兒殤輕聲低語道,偏頭一笑,生怕驚着了已經咬鉤的魚兒。
我則全神貫注地盯着那條已經緊緊繃住、一牽一扯的魚線,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這回他沒有像前面一次那樣心急,用他那雙比起釣魚其實更適合用來書寫作畫的秀手不緊不慢地調動魚竿,長收微放,每一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忽然只聽得他喊一聲:“起!”
一尾豐肥鱖魚隨着他拉起的魚竿應聲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