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蘭
天霽。
如果說剛從暗林棺柩地重獲新生的墨漓,還是滿懷希冀、擁有一腔復國熱血的羽民妖族殿下,那麼現在面對毀滅的城池和滿地的羽民屍骨痛哭過後,那些最後的幻想也連同這座城一同幻滅。作爲曾經的羽民領袖、妖皇之子的墨漓殿下,是該繼續做夢還是該將悲憤化爲力量,何去何從,這一刻,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
墨漓以羽民妖族特有的儀禮爲自己的族人哀悼完,然後用刀扶住身體,慢慢站了起來,他把刀拋過來還給我,聲音低沉道:“我們走吧。”
我有些詫異地接過星霜刀,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上墨漓,道:“這把刀好像跟你們羽民有些淵源?”
“是,它原本是屬於我父親的。”墨漓平淡道。
我吃驚地想:那可是鼎鼎大名的羽民妖皇——蒼旻大帝啊!震驚之外,更多是不解,既然星霜是屬於羽民的帝王之物,又怎麼會在南歌的手上?難不成這世上有孿生的兩把星霜?南歌跟羽民又能牽扯上什麼關係呢?我腦袋裡冒出出一連串的疑問,纏繞打結,難分難解,於是只好暫時把它們冷落在一旁。
我又問墨漓:“這既是你父親的,爲什麼還要還給我?”
心裡卻在暗暗祈禱墨漓千萬別再把寶刀要回去,於是緊緊把寶刀抱在胸前。
他面不改色說道:“它現在在你手裡,就是你的。”
這麼個奇怪的答案倒是教我一愣,我也不知道怎麼接話,卻總覺得陪伴了我多年的星霜刀,一下子陌生得像塊冰冷的玄鐵,我知道它還能繼續陪伴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現在去幽蘭谷麼?”我問。
墨漓點頭“嗯”了一聲,往我們來無夜城時相反的方向走。
“你不會再認錯路了吧?”我擔心道。
“不會。”墨漓搖頭說,
我:“……”
接着他又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我們來的時候,你是不是採了迷榖?”
“迷榖香?”我想想好像又不對,來到無夜城的之前不久,也就是我們剛從巖蝠洞逃出來、下山的時候,我的確採了一棵青青小草,那就是迷榖?
“是你給我敷在傷口上的那種藥草麼?”我狐疑道。
“是另一種,生長在山道旁。”他道。
“我下山的時候的確隨手摘了一棵草來玩。”我道。
墨漓點點頭:“那就對了。”
“可是迷榖不是用來引路的嗎?怎麼我們走來無夜城是因爲我採了迷榖的緣故啊?”我嘀咕道。
墨漓耐心而冷靜地解釋道:“迷榖可以爲人指路,但前提是把它製作成盤香。迷榖有其自然的生長軌跡,就像一張落滿棋子的棋盤,每一子都是棋盤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改變了迷榖的這種位置分佈規律,就會讓人迷失原路,走向其它地方。我們下山時行經的恰是迷榖遍地生長的小道,你採了一株,改變了我們原本下山的路徑,所以我們來到了無夜城。”
“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嚷道。
墨漓:“……”
但反正我是再也不敢亂動妖域的一草一木了,這妖域裡的草木都是修煉成的精的怪物啊!
離開傷心之地無夜城,轉身前赴幽蘭谷。
“就在前面了。”墨漓擡手指向不遠處的村莊,先前的悲傷因爲重歸故里的歡欣而被驅散了大半,他言語之間已經沒了原先那樣的消沉頹喪。
時隔近五百年,羽民老村莊竟然還能保存下來,簡直不可思議,我擔心會重蹈無夜城的覆轍,墨漓也有同樣的顧慮,然而人們往往爲那渺茫的希望不顧一切地前行,尤其是身處絕境或者身肩重責的時候,即使再渺茫的希望也能成爲星火,只要信念讓它不滅,終有一天可以燎原。
幽蘭谷名副其實,滿山遍野的馥郁幽蘭一路上綿延生長,越是靠近村莊,幽蘭越是茂盛,一路上,我簡直連一草一木都小心翼翼地防備着,就怕它突然變化成妖怪惡魔近身前來攻擊。
“這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啊?”我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小心地問道。
墨漓也許聽不太懂“草木皆兵”,只是依舊將他那兩條跟星霜刀一樣霸道而英氣的眉毛緊緊鎖住,一貫地懶得搭理人。兩個人一聲不吭地走上一段幽蘭遍地的小徑,我自娛自樂地欣賞着小路坡道下那些美麗的蘭花,讚歎不已,以前只在海上樓閣裡見過古畫上的水墨蘭花,雖然也有神韻和姿態,但畢竟還是比不了眼前這些靈秀的珍品,如果能帶回去……
“小心!”墨漓突然朝我喊道。
我立即握刀警惕,然而已經來不及,只見山坡下的幽蘭“唰啦”一動,一個黑影就以人始料未及的速度躥上路來,一隻纖纖素手朝我的脖子直掐過來。
令我驚奇的倒不是那隻陰柔的手,而是暗藏在十指之間八片白光熒熒、鋒利焠毒的柳葉刀,那些刀劃過我的咽喉,拉扯出一串只有我與那殺手才能聽見的細微的摩擦聲音,令他驚奇的倒不是那一連串動聽的“嘶嘶”聲音,而是被柳葉刀劃中咽喉還沒當場斃命的我,轉眼給他的一記反擊。他立刻收回指間的刀片,握拳空手與我相搏,我三番兩次想尋找空隙拔刀,卻都被他巧妙地壓制住。
墨漓前來救場,那反應更快的殺手早就發現,先是握着他那雙看似秀氣柔弱的拳頭,用盡全身力氣朝我面門打來,讓我不得不側身避開,然後抽出他的隨身兵器——一把看似用來割草的鐮刀?直接掃向我的腿,險些要把我絆倒。在他無比靈敏迅捷的動作之下,我一度成了被他牽線擺佈的木偶,完全只能被迫防守。我凌空一躍,往後跳開,想要與他拉開些距離,準備抄傢伙再動手,沒想到這一招卻中了他的圈套——就算以前沒有一天不跟陵兒打架,我到底還是缺乏真正與人交手的經驗,趁我避開的那短短一剎那,他整個人向我撲了過來,我腳尖剛剛接觸到地面,便急忙閃身躲開他,然而他整個人朝我撞過來的力量奇大無比,雖然我及時將他避開,他只有三分力道撞在我的肩上,但這個比螞蝗還要難纏的傢伙環手勾住我的腰,任憑我怎麼甩都甩不開,於是,我們二人如同滾泥丸一般,滾下了那幽蘭盛開滿地的山坡……
這個極其討厭的傢伙完全將我當作保護他自己的盾牌,看起來身形與我相差不大的一個人,以一種幾乎變形的扭曲姿勢把我當作人肉墊來保護他自己,滾下山坡我們倆如同一個肉包子,我是包子外面的那層白麪皮兒,他是包子裡頭的肉餡兒,我不敢想象,若是沒有魚鱗甲的保護,從那樣陡峭得近乎直垂斷崖的山坡上滾下來的我,會滾成一攤比粉身碎骨更加難看的什麼東西。滾到半山腰,一塊大石頭狠狠地阻住了我們倆的滾落趨勢,我們在山坡下就此停住。
我被滾得暈頭轉向,又被大石頭猛磕了一下,幾乎震得得肺腑俱裂。再一看那殺手,似乎也被折騰得快要吐血,把我當成人肉墊子也就罷了,竟敢裝的比我還弱不經風?我不過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了,看他也沒力氣繼續跟我過招,一時之間兩敗俱傷,於是乾脆癱在地上垂死掙扎一般地喘着氣休息。
我看着“他”把臉上的泥土一點一點地抹淨,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睛,剛纔和“他”打架的時候沒留心,這時我纔看清了,眼前這個,原來竟是個女子!
她一身黑衣勁裝短打的打扮,長髮全部細心地梳理綁紮到腦後,抹去用來僞裝的污泥以後,顯露出雪白俏麗的一張臉,一雙梅花鹿般的大眼,有兩道彎而細長的煙柳黛眉相襯,此刻跌到在蘭花叢裡,嘴角滲出鮮血,像極了一株開在夜晚裡的幽蘭花。
不知道對方的來由,也不知她不分青紅皁白就和我動手打架的目的,還是將她劃分到敵人的陣營更合理,我拔出星霜刀,防備着她突然的襲擊,哪知她一見刀,又激動起來,然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來,表情和無夜城萬熙融一衆一模一樣。
“你是羽民?”我問她。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彷彿被人看穿了秘密的小鹿,“你是誰?羽民妖皇的刀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我很清楚人神妖三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誰,想到未來也會遇到無數個這樣的問題,我很認真地思考如何低調地把自己介紹得大名鼎鼎,除非我想跟他交朋友,否則懶得費脣舌。從和她的交手來看,要麼是一個沒什麼與人交手經驗的女戰士,要麼是被司幽追殺的亡命之徒,無論是這二者之中的哪一個,都於我無害。
“我叫飛魚,來自無盡藏海,這把刀我從小帶在身邊,有什麼問題嗎?”
看她狐疑的神情,顯然是不太相信我說的話,只是在靠大石頭上捂着胸口細細打量我,然後從地上慢慢站起來。我連忙道:“喂,想要把你們妖皇的刀拿回去也不用急於這一時吧,先容我喘喘氣再說好不好?”
“休想!”
我:“……”
她又追殺過來。
我連忙藏刀就躲,一邊躲一邊喊:“它現在在我手上,就是我的。這可是你們大殿下親口說的。”
“殿下?阿漓!”她停下追殺的腳步,“你是說阿漓回來了?”
我緩了一口氣,道:“看你身手敏捷反應也快,怎麼腦子一點也不開竅啊,一上來就把我往死裡打,那也就不提了,難道你沒看到剛纔山坡上還站着一個大活人嗎?你究竟是不是羽民啊……”
“閔蘭!”墨漓的聲音忽然響起。
像是被雷霆驚醒一樣,她猛然間轉過身,看見墨漓靜靜站在自己身邊,還有些難以置信,癡癡愣愣看了眼前人許久,然後跑過去,做了一件其他羽民不敢做的事情。
只見她伸出雙臂,緊緊將那位值得所有羽民膜拜的殿下擁抱住,泣不成聲道:“是你嗎?是你嗎?阿漓,這樣的久別重逢在我夢裡出現了好多年,你真的回來了嗎?”
“是我。”墨漓道。
閔蘭聽見那一句真真切切的“是我”,立時頓住了哭泣,猛然縮回勾在墨漓脖子上的雙手,臉上掛滿淚珠,溫柔而靜默地端詳着面前的人,久久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