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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錮了將近五百年的北風之塔在頃刻之間得以解開封印,高達百丈的風塔本就取材自絕音山,千萬塊由黑晶曜石累疊修砌而成的風塔轟然震震,困住風冽的鐵鎖鏈在炎煬玉和心泉的冰火雙重解封之下,早已化爲齏粉,其中雷霆尚未完全消散,那些如銀蛇紫電般的雷線在天空炸裂開來,隨即自上而下如龍潛淵遊走,將百丈之高的北風塔全身劈了個遍,搶了那病怏怏的太陽老兒的風頭,照透茫淵,甚至使得八風八塔之下正在鏖戰的司幽羽民一度停下手裡的兵刃。
雷霆全部消失以後,八塔之內的各類妖邪魔物果然勢如破竹,傾巢而出。數量之龐雜、品相種類之廣,若非親眼所見,着實令人難以想象,不待整座北風塔之內的妖魔悉數破塔而出,茫淵附近已成黑雲壓城的彌天之勢。
五百年的怨恨於此刻爆發,邪怨漫天,妖域之內所有妖獸一時被無數妖邪怨靈震住,夾緊尾巴、蜷縮住身子、匍匐於地,主人幾番喝斥,面對漫天的妖邪,卻也再不敢妄動。
而那些妖魔鬼怪倒也知情明理,專撿司幽攻擊,逮到那隻司幽妖就把它往死裡揍,命好一些個的司幽享受到“一劍封喉”待遇的痛快死法,命差一些的被一羣魔物圍攻,遭到活活凌遲折磨,直到衣裳皮肉盡皆被萬千妖魔剝離,最後只剩一具奇形怪狀的骷髏,原地旋轉了幾圈之後伏倒在地,累累堆疊,其場面血腥至極,慘不忍睹。
茫淵戰況登時陷入更加混亂的局勢,羽民這種以亂制亂的戰法固然只是權宜之計,若再於妖域久待拖延下去,恐怕遭殃的,不止是那司幽妖族。
我僥倖得以躲進一個背風處,避開了雷霆的波及擴散,之後尋隙將心泉和炎煬玉一股腦地收回到手裡來,順便扶起那剛被釋放、強行以一雙乾枯的手臂撐住身體,纔不讓自己癱倒在地的老人家。
轉來一看閔蘭和那孤介,前者收合了雙翼,但由於人本來就有些單薄纖細,塔震、烈風加上方纔雷霆的蔓延波及,使得她不得不依靠死死摳住北風塔邊緣的一角,來穩住她那隻需再加吹一口氣就能被風給捲走的身子;後者仗着自己有把薄刃長刀,倒也沒有大風颳走和那羣妖魔突襲擔心。
老人家封印得以解開,老身子骨變得鬆鬆散散,雖然還是有些虛弱,但氣息慢慢平和穩定下來,還能將自己的雙翼抖擻着展開,呼啦啦地扇那麼一兩下,抖落幾片零零碎碎的羽毛屑。
生怕那孤介調穩過來又要對我們大開殺戒,我回頭對大聲喊道:“閔蘭!我們趕緊離開這裡!”
“去東北風塔!”從“去”到“塔”,閔蘭的聲音一字比一字小,原來她早已將雙翼展開,藉着逆風之勢便徑直要往那東北風塔的方向飛去。
“這位長老,此地不大適合久留,還有兩個長老等着咱們去救呢,一塊兒走?”情急之下,我舌頭沒打結,說得比閃電還要迅速。
說完,我便跳下北風塔,然後借地一躍,抓住閔蘭的腳踝,閔蘭也不急於立刻就往東北風塔飛去,畢竟此地還有一個剛剛得救的老人。
閔蘭看了一眼兀自沉浸在同妖邪對抗的世界裡的孤介,喊道:“風冽長老,我們現在先趕往東北風塔,前去解封‘風炎’長老,趁現在,趕緊離開此地!”
風冽聲音渾濁地應了一句,稍微恢復了些精氣神,振翅率先往東北風塔飛去,閔蘭緊跟其後。
彌天的妖邪幾乎將蒼穹之路阻住,腳力好、身形龐壯的,在八塔之下橫衝直撞,翅膀硬、身輕盈的直接把半個天空佔領,若不是顧念將其解封的恩人是羽民,恐怕我們也很難在茫淵上空通行。
東北風塔頂之上。
風炎被鎖的情形是跟他前頭那個老人裹糉子似的一個模樣,不同的卻是,這個“長老”長得並不顯得老,反而十分養眼,風炎長老是個青年男子的模樣,雖然頭髮跟衣袍一般的雪白,但他的面容上卻並未留下過一絲被過往那段五百年歲月侵蝕過的痕跡——這其實同東北風塔的地形迎風之向有關,那在八風八塔中只有一兩處能被封閉緊合的塔頂將他好好的保護在其中,讓他不見天日的同時,也使他得到了很好的庇護,免受了那風吹日曬之苦。
“風炎長老,您醒醒。”閔蘭對那沉睡在雷霆鐵鎖鏈之中的人呼喚道。
風炎有些虛弱地睜開了雙眼,雙脣泛白皸裂,想要開口迴應閔蘭,卻無奈受住雷霆鐵鎖鏈的禁錮,沒有多餘的力氣發出聲音。
找到塔鎖,我又將心泉和炎煬玉齊使,那風炎咬着牙,忍住寒冰烈火之痛,既不言語口、也不流露於面,直到那封印同前面一回那般得以解開,他纔像是真正甦醒了過來,喝醉酒一般,微微眯着眼,將自己面前的我們三人仔細端詳了一遍,似乎是放下了懸空的心來,明明已經虛弱地跟扶風弱柳無幾,卻還是要彬彬有禮地道了聲謝。
東北風塔的妖魔一出,司幽就即將招架不住,向腳底下望去,過目所見均是一片狼藉,司幽的那七巫三士仍在使盡花招各顯所能奮力抵抗,墨漓與秋羅聯手本來只能勉強戰個平手,但此刻既有了更多的妖怪朋友來幫忙,戰局又有所改轉。
四人繼續往最後一座東南風塔趕去。
東南風塔的長老風薰是八風八塔的八位長老之中爲數不多的一名女子,風韻猶存,十分消瘦,見到那已經被釋放出來的兩位同伴和閔蘭幾乎要落下眼淚來,爲自己所受的五百年之苦終於熬到了盡頭喜極而泣,委屈和感動盡在那幾滴寶貴的眼淚之中凝結。
在被寒冰侵骨、烈火焚身之時,風薰不比先前的兩位長老能夠極力隱忍,其痛呼之聲雖虛柔無力,但其情卻比撕心裂肺更讓人心疼,更不用說風冽和風炎這兩位本就有着感同身受的經歷的長老,此刻心中正經受着怎樣苦楚了。
三塔封印依已然俱開,隨着八風八塔僅存的三位長老全部從禁錮之中釋放,風塔之內的妖邪魔物也失去了囚禁,不計其數的妖類怨靈齊聚於八風八塔,使得茫淵頓時陷入妖域爭奪戰後五百年以來最混亂的局面。
只恐怕妖邪積蓄的怨念過重過深,殺紅了眼,羽民不認,難免傷及無辜,一旦失去了控制,連八風長老都無能爲力。
再觀塔下戰況,七巫三士原本施展起他們拿手的巫蠱妖術,還是勉強能夠將那些邪魔制服拖住,但當三塔之中的妖魔全部放出以後,巫蠱之術也難以爲繼;羽民軍也遭到這些怨靈不同程度的進攻,損傷頗爲慘重,一時之間,茫淵妖域之內分成三波角鬥的力量:羽民、司幽和那彌天滿地的妖魔鬼怪!而尚在東南風塔頂之上的我和閔蘭,由於得到三位八風長老的庇佑,人身安全暫時無須多慮。
司幽不可小覷,尤其是那大將軍雷紈——即使在遭到墨漓和秋羅的合力進攻以及從風塔之中涌出的無數妖魔圍攻,劣勢之下,已然處於不敗之地。
僅靠羽民早已不到九百人數的軍隊和只知橫衝直撞、毫無秩序組織可言的妖邪魔物,就想將茫淵攻下,這種想法尚且還在我腦海的孃胎裡,就被我早早打消掉。
羽民和司幽的決戰還不在今日,製造混亂只不過是爲了讓實力尚未能同司幽對抗、氣數尚未完全恢復過來的羽民爭取到一個全身而退的時機。
只不過現實情況的腿長得稍長一些,總喜歡跑到預想之中的前面,如今這混亂一眼看去似乎是有些過了頭,不僅是司幽沒能夠招架得了,羽民都是分身乏術。
閔蘭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八塔下的戰場,向那三位長老求助般地焦急道:“殿下和祖父還在下面。”
風炎雙腳之尖點在塔頂邊緣,仔細往下查看,爲難地說:“眼下的情況只能是儘快撤離茫淵得好,可是殿下身處何所,實難看清,如何是好。”
經驗老道的風冽不多加思量,沉聲果斷道:“閔蘭,趕緊以炎煬爲信引,通知所有羽民趕緊撤離!”
那精神還未完全恢復過來、看起來依舊憔悴的風薰帶着些少女一般的好奇神色將我打量一番,我說道:“殿下既將他貼身信物交給你一個異族人,想來你也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你會用炎煬玉麼?”
我:“……我試試吧。”
我只是看墨漓把炎煬玉作爲信引用以通知各方羽民軍使用過一次,我若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早就不用把無盡藏海藏書樓閣裡的書讀了幾百遍,卻還是記不住了。
情況緊急,哪裡容得我有半分猶豫,看着面前衆位羽民真摯而充滿期待的眼神,我實在說不出口“不會”這種找揍的話。
我努力回想墨漓拋炎煬玉的花招和玉玦在蒼穹之上炸開羽翼形狀之光的情形——當那不比星霜刀的地位低的玉玦被我高高拋起在妖域蒼穹之上的時候,我實在不敢期待出現光羽信號。
炎煬玉像一輪琥珀色的圓月,在茫淵之上的蒼穹蕩啊晃啊,玉玦被拋得愈高,其翻轉的速度愈加緩慢起來,我眼睜睜地看着茫淵的蒼穹之上驟然間炸開一對極其絢爛的翼形光羽,然後炎煬玉玦隨之停頓在了距離我不過二丈的空中,一動不動。
我伸出手去想要將那不甚聽話的玉玦勾過來,然而此時此刻,我卻發現一個奇異的現象——茫淵之內,除了我以外,萬事萬物居然皆是靜止不動的狀態!
回過頭去看那三位長老和閔蘭,表情全是方纔最後同我說話的姿態:閔蘭臉上寫着牽掛和擔憂、風冽一派的老道沉穩、風炎神色溫潤如玉、風薰的疲弱和沉靜凝固在臉上。
茫淵蒼穹之上,翼形光羽還未消散,凝滯在空中,那些如星落般急速飛行的妖精亦如是;風塔戰場之下,疲於奔命復仇的妖魔和殺伐爭鬥的羽民司幽全部保持着在前一刻裡的動作形姿——高舉的兵刃尚未砍下、切斷頭顱尚未落地、懷袖裡的暗招尚未施展、口裡銜着的敵方的屍體尚未吞嚥入腹……
整個天地之間,彷彿就只有我一個人存在、還處於活着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