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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這拂曉鎮上最大的一家酒樓了。
兒殤送了李家當鋪老闆那麼一個不小的便宜,他自然也對此有所回報,而回報就是指點我們找到了這麼一家還算不錯的酒樓。
二樓是個觀大街上人來人往、人們販貨鬻物的好地方,這小小一方的市鎮,臨近日暮,還在上演“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的戲劇。
“小魚兒姐姐,現在天色有些晚了,你若想逛街的話,等明天一開早市,我和泥人馬上就過來陪你去。”夭夭突然出聲,把我的注意力從那大街上的人來人往轉移了過來。
回頭見兒殤和夭夭都在看着我,我下意識去摸摸臉上,這不還沒吃飯呢,我臉上就沾了飯粒菜葉嗎?
“我……我不是想逛街。”我看着夭夭笑得一臉看穿你心思的模樣解釋道。
“可你從上樓來眼睛就沒離開過大街。”夭夭眨眨無辜而天真的大眼睛,“不是想逛街是在想什麼?我知道,我剛剛來人間玩的時候也是這麼新奇,覺得一切都好有趣,不過,有趣的東西很多,無趣的東西也不少,有的是時間,我會帶姐姐你慢慢逛的。”
“你自己不迷路就是家族保佑了,還想拐帶別人,你還是玩累了就早點回去吧。”兒殤給我們每個人倒了一杯熱茶,一旁悠閒笑道。
可能覺得兒殤此言言之有理,夭夭撇了撇嘴,沒有反駁,說了那麼多話也確實渴了,捧着熱茶,比喝酒還豪爽,連帶着杯底茶葉,一飲而盡,似乎覺得那陳年茶葉的滋味還不錯,也沒吐掉,放在嘴裡細細嚼了嚼,當作飯前的墊肚。
我也端起茶水潤了潤喉嚨,然後撿起正經事向兒殤問道:“你的那位朋友,是羽民嗎?”
兒殤放下手裡的杯子,看着我點了點頭:“那位朋友多年未見,但他一定會守着一個地方,如果羽民在我們之前沒有找到他的話,他是哪裡也不會去的。”
“哦,所以泥人你是要帶小魚兒姐姐去找你那什麼朋友咯?”夭夭插話道,“我記得,那位大叔好像叫什麼……初成,初成前輩是吧,上次跟你見他,好像還是三年前,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身體怎麼樣了,還在不在‘一山楓葉’……”
兒殤丟給她一個“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眼色,夭夭無所謂的動了動脖子,扯開嗓子向樓下就是一嚎:“小二,飯菜什麼時候好啊!麻煩快點,先上一屜包子饅頭來給樓上客人墊墊肚吧。”
隔了那麼一會兒,樓下傳來一聲拉得頗長的迴應:“哎,好嘞——”
這麼一嚎一應,惹得旁座的客人有些不悅起來。
這二樓上的座間距設得比樓下寬敞一些,與我們鄰座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帶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外加兩個老人,這一大家子佔的是檔次比我們還要高些的雅座,兩扇繪着蘭、竹專做附庸風雅之用的屏風對開,本是爲了營造一種更加私人溫馨的環境氛圍,這下被大嘴巴大嗓子夭夭一擾,難免令這一家子不快,紛紛皺着眉向我們瞧過來。
夭夭識趣地回了個大大的笑臉給那一家老小,兒殤卻不知什麼時候把自己的茶杯倒滿,以茶代酒站起身來朝人家走了過去,彬彬有禮上前作揖道:“小妹魯莽不懂事,多有打擾,對不住大家了。”
夭夭把臉搬過來對着我,撐開大嘴巴做着脣語道:當着人家的面說我魯莽!不懂事!
我笑笑,示意夭夭看看兒殤是怎麼跟人家套近乎的。
那一家人見來人是個謙謙君子的模樣,再加上他賠的禮正在點上,於是完全被他一身浩然之風所折服,衆人當即轉嗔爲喜,男主人以兄弟平輩之禮還道:“無妨,令妹直言率性,兄長更是個值得相交的君子,不必多禮。”
然後,兒殤就和那一大家子攀談扯起淡來。
我開始聽了一段談話,後來見他們客套太多,就懶得去聽了,認真去思索那個遙遠的“初成”前輩起來。
夭夭一口插了話,幾乎把我所有想要問的問題都說了個大概,不過,看夭夭現在等飯菜等得焦躁不耐的模樣,這“一山楓葉”在哪個地方、我們能不能趕在羽民之前找到他,還是得將兒殤從那鄰桌裡拖回來才能細細盤問。
這會兒,只能先聽他們談論些天下時事,來打發等待上菜的漫長時間。
“三位是外縣來的吧?”女人問道。
“近來北方豫州一帶天干大旱,這幾年收成都不好,成千上萬的流民南遷,現已經有大半渡過了長江了,都集中在揚州北邊那一帶,咱們這拂曉鎮也來了不少,唉,本來戰事人禍剛平息,又來了天災,這叫流民活命啊,是一天比一天難哦。”老人說道。
“所以方纔聽令妹催菜,便妄自猜測三位就算不是鐘鳴鼎食之家,也應是鄉紳富商貴族,閣下有所不知,北朝刑法嚴苛,簡直不把百姓當人來看,受了災荒年苦的百姓實在繳納不起冗稅,又承受不了那些父母官的層層盤剝,這才迫不得已南下遷徙。”男人說道。
“是啊,如今這個年頭有口吃的,就是莫大的幸運了,切莫再挑剔、切莫再驕奢!”長輩將語重心長的意味加在話裡說道。
“老伯教誨的是。”兒殤道。
等到天黑市收,街上行人都漸漸收攤回家散去,菜估計着也差不多能做好了,夭夭又去催了幾遍,終於,有腰繫青花布手巾、挽着高高發髻的婦人端着一道又一道菜上了樓來,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覺得方纔的等待也是值得的。
把兒殤從鄰桌拉了過來,夭夭開始放口大吃。
看着夭夭把滿嘴的饅頭包子蔬菜紅燒肉“咣噹”一聲嚥進了肚裡,還是被噎了一口,又聽聞方纔兒殤和鄰桌的一些談話,我嘆了一聲,趕緊給她遞過去一杯水。
本來也覺得凡人吃不飽穿不暖跟自己好像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但想到眼前滿桌的“錦衣玉食”和那並不遠的荒年之中逃難的北方流民,這鮮明對比,還是難免讓人心裡不是滋味。
“怎麼了?”兒殤察覺到了我不加掩藏的微妙想法,問道。
我抓起筷子,眼睛一轉,“‘一山楓葉’是個什麼地方?它在什麼地方?”接着把一塊堪比半個拳頭的骨頭肉塞進了嘴裡。
兒殤:“……”
“這可要泥人好好回憶一下了。”夭夭嘴巴不甘停歇,“其實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初成前輩,是吧。”
“好好吃飯。”兒殤用一隻雞腿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後對我道:“在揚州。”又露出一個笑容,“一定會找到他的,你的朋友也會找到的。”
若不是又做了茫淵的夢,翻了個身被揣在懷裡的炎煬玉磕到了肋骨把我痛醒,我覺得自己可以一覺睡到天荒地老。
冷汗還沒幹,天也還沒亮,我從客棧的牀上坐起來,屁股好像突然又被什麼東西狠狠叮了一下,我疼得齜牙咧嘴,閉着眼睛去抓那個不老實的玩意兒,抓起來一看,原來是夭夭給我的那塊火雨瑪瑙。
這個時候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敲響,門外傳來兒殤的聲音:“飛魚姑娘,醒了嗎?”
我奇怪,這大半夜的就要走了嗎?
接着,夭夭也站在門外“小魚兒姐姐”地喊了一大通。
這麼着急着趕夜路?看情況也許事有緊急。我乾脆把墨漓那塊炎煬玉戴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後把火雨瑪瑙揣進了兜裡,起身去推開了房門。
兒殤把店小二昨日就已經準備了好了的乾糧帶上,夭夭居然還從後廚順了一整隻烤乳豬,三人就此離開這連一夜都沒注滿的拂曉鎮。
天還未破曉,大雨卻擋了夜行者的道,來不及去找傘和蓑衣,我們冒着大雨連夜離開了客棧。
“客棧了裡店小二是不是沒準備洗澡水?”我一把抹去臉上的雨,問道。
“不,他們可比我們想象中的準備得充分。”兒殤道。
夭夭死死護住她懷裡的烤乳豬,解釋道:“要怪就怪那李家當鋪的黑心老闆吧。”她腳步加快地趕着路,渾身都被淋得縮得更小了,“你不知道,那李家當鋪的老闆可能一早就盯上了我們,客棧是也是他指的,那店小二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在我們的飯菜裡下了藥,我們都上了他們的當了。”
“謀財?”我道。
兒殤道:“鳥爲食,人爲財,也是常情,昨天吃飯套的近乎可沒白費,那一家老小的消息和提醒也算可靠,說這拂曉鎮就數李家的權勢盛,你看他那當鋪外邊窮酸寒磣、裡面富麗堂皇就知道了,咱們白天在大街上露的富、擺的顯,早就讓人瞧在眼裡了。”
“所以他是想在客棧裡端掉我們這一鍋?”我道,“看來這黑店開的也不是很有手段。”
“這些強盜!”夭夭氣憤道,“這地方的父母官是怎麼當的!”
“現如今北方正鬧饑荒,餓殍遍地,哀鴻遍野,南邊的百姓又能好過到哪裡去?官商勾結,積貨屯糧,意外之財來一筆賺一筆。”兒殤臉色不比這夜晚的大雨天好看到哪裡去,語氣沉沉道。
我還有疑問:“所以你是什麼時候察覺到這家黑店要挑我們這些人來宰的?飯菜我們是吃的一點也沒剩下,怎麼我們現在還好好的?你看這位還還活蹦亂跳的。”我隨手指了前面一走一蹦小妖精,她似乎對這惡劣的雨夜充滿熱愛。
“這個……”兒殤將所有淋溼了的頭髮全部抹向腦後,指着前面蹦躂的貓,道:“這妮子半夜爬起來去後廚找魚吃,順帶着扒了掌櫃的門縫兒……”
小妮子淋得比落湯貓還要慘不忍睹,藍色的眼睛在雨夜裡亮晶晶,回過頭來接話道:“他們的迷煙太次了,我吸了吸覺得有點嗆鼻,就全部搬出來,又把他們的門從外邊悄悄封了,然後……那叫什麼來着?”
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夭夭顛了顛那隻烤乳豬,往自己懷裡寶貝地緊了緊:“對了,就是這個理兒!”
雨越下越大,天色距離破曉還有一段時間,拂曉鎮依舊在夢裡沉睡,街上除了我們再沒有行人冒雨趕路,在一些看不見的角落裡,有些零星的流民躲在巷角屋檐下避雨,冷得瑟瑟發抖,兒殤將包袱裡大半的乾糧分出來,放在我們經過的他們身邊。
走遠了,我再回過頭去看他們一眼,飢餓的人們就着雨水將乾糧吞嚥下去,呆呆地跪在雨中,一直目送着我們離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