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瓢潑大雨一連下了三日未曾停歇,從離開拂曉鎮我們一直向東北方向走,從荊州到揚州地界,非一日千里的腳程則不可於當天到達。
北旱南澇,凡人都猜不透這老天爺的惡作劇要玩到什麼時候。我和夭夭、兒殤一路因大雨受了阻,走走停停,撿到破廟就鑽、看到茅屋就進,如今我們正在一家好心肯收留我們的農人家裡避雨,聽着屋外大雨穿林打葉之聲、看着屋內某些被風掀起的缺口屋頂上雨線簌簌漏下、幾個人和主人家一起捧着粥圍着火堆,竟然也有“少年聽雨歌樓上”的愜意。
農人家的生活都很清苦,碰上這樣的雨天更是連外出勞作都是個困難,這一家人有一對勤勞的夫婦、一雙懂事的兄妹以及一個雖上了年紀但精神依然矍鑠、身體依然康健的奶奶。也許是因爲平時勞作從不曾偷懶,家裡儲備的糧食好像都還很充足,房屋修繕裝飾的也客氣大方,算得上是這個小小村落裡的小康之家了。
一家人客客氣氣,對我們這些外來的客招待得很是熱情,火爐上還在燉着一大鍋沒吃完的粥,女主人卻又在廚房裡忙着做飯了。
男主人和奶奶都是十分健談的人,和兒殤從家長裡短一直到天南地北地聊了開去,誰也插不上話。
那對兄妹是性情羞赧內斂的少年少女,哥哥名叫張若銘,妹妹閨名張芳鄰,見長輩和客人說話,就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哥哥不斷給火堆添着柴火,妹妹則握着木勺攪拌着米粥,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哥哥長得漸漸顯出小夥子的精壯模樣,妹妹的眉目也慢慢長開,已然快要出落成水靈的大姑娘。
百無聊賴的夭夭這下是沒什麼心情去摻和兒殤和主人家的談話的,看我呆呆地烤着火看了一會兒,料想我也不會去理她,於是把目標鎖定在了那兩兄妹的身上。一會兒問妹妹有沒有心上人、一會兒調戲一下哥哥,非逼着人家誇自己漂亮可愛,弄得兩兄妹紅着臉把頭深深埋下,再也不想去理她。
肚子一飽、身子一暖,我思緒馬上雲遊到八荒六合之外。
“小兒,你的朋友都累了吧,等會兒拙荊上了菜,先吃一頓,再睡個飽覺。”男主人發現我六神無主地快要睡過去,於是向兒殤提醒道。
在我睡意朦朦朧朧之間,又聽到了那奶奶的聲音,她的聲音像從枯朽的樹幹之中傳出來一樣,很遙遠,很蒼老,要經過一段很長的距離,才近在咫尺得清晰了些。
“到底是年輕人,趕了那麼久那麼遠的路,又淋了那麼大的雨,累了,好睡,先睡一會兒吧。”
廚房裡女主人把菜放在鍋裡安心燉着,這會兒得了一點閒空,從廚房了提着一壺茶水走了出來,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也來湊着話說:“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落沒什麼客人來,大家一年到頭也就操心那點莊稼,用讀書人的話來說,那……那叫什麼來着?”善良淳樸的山家女人求助般地看着我們,兩坨略顯豐潤的臉頰泛着健康的紅光。
“男耕女織!”這時候夭夭總算機靈了一回。
“就你嘞,還學人家讀書伢子講話,說出去都讓人笑掉大牙,像什麼樣子咯。”男人打趣她,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髮。
“俺娘也有學問哩!”那小女兒輕聲說道,話音方落,一擡頭忽然發現兒殤不經意間微笑着向自己瞥了一眼,於是那姑娘趕忙把頭埋得低低的,雙頰已經比這個季節開的桃花還要紅豔。
不過,除了坐在她正對面的我,大家都沒怎麼注意到這個正值花季少女的微妙心思,因此也不至於太讓她尷尬。
女主人把手放在火邊烤了烤,道:“是啊,俺們鄉下人大字不識幾個,也沒什麼機會跟你們這些見過世面的年輕人說說話,這不,就想着讓這雙兒女多讀點書,將來一個好考取功名、一個好找婆家,走出這小山溝裡,到京城去長長見識。”
少女聽母親在客人面前說起“婆家”,頓時更加羞赧,只可惜地縫不夠大、房間不敢回,只好漲紅了杜鵑花的俏臉瞪了母親一眼,然後捂住了臉。
那少年便顯得比妹妹大方了些,說到“功名”和“京城”,眼中涌起無限憧憬和嚮往的光彩,少年的心中是充滿抱負和志向的,讀書,總是這些深居山村的農人魚躍龍門的跳板。
“哦?令郎今年多大了?何時參加鄉試?”兒殤抿了一口酒笑問道。
那少年自答:“十五了,來年鄉試。”然後他擡起頭來,兩眼誠摯地看着兒殤道:“哥哥,你能不能再給我講一講九州的故事,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做了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有生之年,我也想要像你一樣去那麼多的地方看看!”
“這傻小子,這、這九州是你想走就隨便能走走的嗎?你不知道人家在路上吃了多少苦嘞!”男主人笑罵道。
少年立刻意識到自己熱血上了頭,這些充滿抱負和理想的肺腑之言真不該那麼衝動地就當着家人的面說了出來,在還未能自立的年紀,人們往往會將少年郎的理想當作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話,也許很多心事不該只是空口叫嚷出來,但看着少年眼裡的光,我相信,他早已在心間埋下了信念的種子,而兒殤的到來,只不過是來給這粒種子澆了一點水、照了一點光。
兒殤眼尾彎起,會心一笑,拍了拍少年寬厚的肩頭,輕輕點了點頭。
談話間,廚房裡傳來“咕嘟咕嘟”的湯水沸之聲,大片大片的白氣從廚房裡涌了出來,連帶着濃郁醇厚的香味也斷斷續續地飄了出來。
“湯滾了哩!”
“快去看看咯!”
奶奶和男主人耳尖,同時望向廚房,提醒女人。
女人一拍腦袋,趕忙從板凳上跳了起來,“我這記性呦。”然後匆匆忙忙跑進了廚房。
“我這媳婦一扯起話來就閒不住,女人舌頭總是長些。”男主人對大家憨憨笑道。
“嬸嬸做的菜肯定特別好吃吧。”夭夭閉着眼睛仔細去聞那從廚房裡飄出來的菜香,嚥了咽口水。
男主人頗自豪地道:“那別的不敢誇,這婆娘做菜確實有一手!”
廚房裡,女主人正爲那盤碟鍋勺操持勞碌,爲了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和佳人能吃上一頓熱飯,也正好展現值得一家人驕傲誇讚的手藝。
透過薄薄的火光,我看到兒殤端着那大碗的農家米酒喝了一小口,嘴邊依舊掛着淡淡的笑,朝我看了一眼,我就踏實地靠着柱子睡着了。
“阿爲……阿爲!”
才進入夢裡沒多久,我就被一聲接着一聲從外面
穿射進小屋裡來的急促大喊給叫醒了過來。
“阿爲”是男主人的名,這大半夜的過來叫人,莫不是村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女人剛從廚房了端上一盤新炒好的春筍臘肉,還等不及夭夭來聞上一聞,屋子的門就被來人敲得震天響起來。
“阿爲,睡下了沒?”又是一串“咚咚”敲門聲。
張若銘起身去把門給打開來,對門外的人叫了聲“叔”,然後一個跟男主人年紀差不多大的村民穿着雨水直淌的蓑衣就進了門。
“哥,有啥子要緊事?”男主人問道。
看到屋裡客人還不少,來人有些驚訝,跟我們打了聲招呼,然後不忘正事地直接對男主人道:“阿爲,快去河邊看看。”
女人放下菜,道:“哥,這大半夜的,出了什麼事麼?”
那男人喘息一口,道:“河裡……河邊。”
男主人一邊披上蓑衣,一邊道對屋裡衆人道:“大夥先吃着,我們等會兒就回。”
“我也去。”兒殤撿起掛在高柱上的另一件蓑衣斗笠,駕輕就熟地穿戴好,也跟着走出了屋去。
屋外傳來三人被大雨打散的聲音,男主人似乎對兒殤主動請纓有些過意不去,一直在勸他趕緊進屋回去好好吃飯,那前來叫人的村民又不斷地催促,三人拉拉扯扯,磨磨蹭蹭,但當他們看到我披着蓑衣走出來的時候,就愣住了。
“走吧,一起去瞧瞧。”我站在雨裡,對那三個呆呆淋着雨的男人說道,“不用看了,最後一件蓑衣了,我又不是去看熱鬧的。”
緊趕慢趕,四個人冒着大雨打着風燈來到村口的河邊,那前來叫人的男人在前面領着路,道路雖然溼滑泥濘,但兒殤堅持拉着我走,也不管我真的能不能幫上忙,衆人也都默許我同行,我爲自己與其說是爲了讓那一家人放心才搶了最後一件蓑衣替女主人出門、其實真正是爲了看熱鬧的初衷感到慚愧起來。
河邊已經聚集了不少村民,衆人吵吵嚷嚷,好像對腳下的什麼東西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怎麼也拿不定主意。
我們撥開擠在一起的人羣,才發現人們腳下、河邊躺着的都是些全身溼漉漉的、像剛從河裡撈出來的人。
地上的人都是衣衫襤褸,男女老少大概有十來個,聽人說都是從上游衝下來的,大概是被困在了山谷,又遭遇了暴雨泥石流,直接被泥漿沙石和着洪水衝了下來。
從這些人幾乎不能蔽體的襤褸衣着以及皮包骨的消瘦身形來看,應該是從北方遷徙過來的流民,這些可憐人還是沒能逃脫得過天災的索命,沒先被飢餓折磨至死,卻又被南方暴雨泥石流奪去了性命。
村民門聚集在一處,商量着如何安置這些流民的屍體,又備着人手在河邊等待隨時可能被山洪裹挾着衝下來的人。
這個時候,河流上游忽然傳來村民的大喊,守在上頭的一名村民急急跑了下來,手裡挑着一根極長極韌的竹竿,試圖去打撈河中的什麼東西,無奈水勢洶洶,洪水猛獸實非人力所能鬥爭,那村民拼盡了力氣也只能用竿子沾沾水、攪攪沙,根本無法阻擋住河水滔天的趨勢,只好邊狂奔邊向守在下游的人大聲喊。
“有人!有人!衝下來啦——”
村民們終於聽清了,紛紛抄起長竿以待。
洪水卷着一根巨大的浮木飄了下來,載沉載浮的波濤足可相媲美一間茅草屋之高,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當衆人終於看清在那浮木之上還有一個孩子緊緊抓抱着的時候,卻發現所有人其實都無能爲力,衆人忽然間沉默下來,擎着長杆,站在大雨裡,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孩子就這樣,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就要與他身邊可能是最後一個救命的機會擦肩而過,痛惜惋嘆着說:“造孽呀,造孽”。
我沒經過腦袋的思考,在衆人的驚呼之下,向那洪流之中一躍而下,徑直朝那浮木上的孩子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