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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收穫不錯,想是沾了飛魚姑娘你名字的好運!”他從釣線上解下那條鱖魚,魚在他手裡扭動蹦躂亂跳,而聽他這話,我彷彿覺得那條魚就是我。
他把魚竿隨手一拋,又從草地上找了一束結實些的草穿過魚鰓——我莫名的腮幫子一疼,咬咬牙。他把那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提在手裡,準備打道回府。
我想去幫他撿起地上的魚竿,他回過頭來笑說道:“上過魚鉤的釣竿用只用一次就夠了。”
我聳聳肩,於是作罷。
跟着他一路走過石子路,進了竹籬小院,來到茅屋。
我走在他前面,準備了一肚子解釋和歉意要對屋主人表白,但此刻我和身邊這個要幫我說情的人一起歸來,天色已暗,一般漁人在這個時候也該歸家了吧,但院子裡除了我們二人卻不見一個人影。
我問道:“老鄉,你不是說,這茅屋主人天黑之前應該就會回來嗎?怎麼這時辰也不早了,茅屋也沒個人看護,他還舍不下河裡的魚嗎?”
他神秘兮兮地沉默了片刻,晃了晃手裡漸漸安分下來的魚,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又馬上將視線移開,然後略帶抱歉地笑着說:“這,不是回來了嗎。”
我頓時嚴肅下來,用一種帶着凜然殺氣的目光瞪着他。
他嚇得手裡的肥魚一甩,“是我的不是,沒一開始就向你說清楚,而且後來又見姑娘你對我家那張早該拋屍荒野的破牀如此耿耿於懷,我就更加說不出口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而他整個人也似乎被我定住一般,僵僵地怔在原地,小院之中二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僵持了許久,氣氛詭異非常,只有他手裡那條還沒死透的魚時不時扭動一下屁股。
許久,我才終於點像是想起來什麼,於是淡淡一點頭,道:“所以破牀不用賠你咯?”
他長長舒了口氣,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好像被人掐住了半天的脖子終於得到釋放,道:“哪敢哪敢,女俠隨意。”
我若無其事地在小院那口大鐵鍋旁邊清理出個可以坐下的位子,很不見外地招呼他過來,道:“那就趕緊把魚燉了吧!”
他:“……”
兒殤在屋子裡點起了風燈,剛剛燃燒起來的篝火將這方小院子裡的空氣烘得暖暖,火光充盈小院,在春日的夜晚裡顯得格外溫馨,鍋裡的魚湯慢慢沸騰起來,濃湯的沸騰之聲合着院內蟲吟,我忽然很想就這樣一直醉在這樣的人間煙火之中。
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鍋裡的魚湯,眼睜睜地看着它一點點慢慢熬成黃漿濃湯,肚子擂鼓似得一直叫嚷,飢餓的大戲愈演愈烈。
“好了嗎?”我滿臉祈求地望向對面那位正在向這一大鍋魚湯攪拌熬煮加佐料的主廚。
他卻不緊不慢不斷地吊着我的胃口道:“別急,再等等,魚湯要熬透入味了纔算得上極品。”
可是我的腸胃卻在吶喊抗議:味道算個什麼混賬東西,先把我填飽纔是第一位!
看出了我忍飢挨餓的痛苦,他終於同情了我道:“你要實在餓得難受,就先嚐嘗吧,不過心急吃不了沸魚湯,慢慢來,等到熬爛見了魚刺,那纔是人間美味!”
我沒好氣地說道:“老鄉對烹魚很有心得嘛!”
其實講究那麼多幹嘛?不拘小節纔是適合行走天下的道理,若我真正餓起來,生魚也是美味,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啊。
他把攢在手心裡的香菜和剩下的佐料均勻地灑在了魚湯之上,站起身來道:“還有個寶貝。”
只見他下一刻人已經閃進了屋子,我連忙一把抄起木勺,給自己盛了一大碗魚湯,吹吹涼快就倒進了肚子裡。
我舔舔陶碗裡的殘湯,其實這魚湯的滋味已經被熬煮地十分鮮美,真的無法理解那不嫌事多的傢伙還要自找些什麼麻煩。
正準備再幹一碗,兒殤已從屋子裡捧出一罈酒來,我把那支剛剛要伸進鍋裡的木勺又縮了回來。
“烈酒配魚湯?”我道。
他將酒罈往火堆旁一放,頗爲得意道:“這可是難得的陳釀,酒性不烈,溫和醇厚,倒也不怎麼醉人,不過爲了跟村長換這壇酒,可是舍了我花了整整三天功夫釣到的十幾條大尾肥魚!”
“趕緊拆封!”我迫不及待道。
“先溫着,空腹不宜飲酒。”
我懊惱道:“那可以吃魚了嗎?”
他向魚湯瞥了一眼,道:“差不多了。”
於是,我真正不拘小節地撈起魚湯放肆起來——此間對本人有損仙人之風的吃相和兒殤的表情不作多述……
月明星稀,魚湯見底,足夠壯三五大漢勞力的一大鍋魚湯大部分被我收入腹中。
我痛快地打了一連串小小的飽嗝,極其愜意地就地躺下來。
蒼穹之上正星光燦爛,雖然只能窺看得見山中這小小一方的天井,但望着這漫天星光,總讓我想到無盡藏海。
腦海中又走馬燈似的轉過之前在茫淵的經歷,我摸摸懷裡的炎陽玉,正兒八經地盤算起接下來的何去何從。
當初下定決心離開無盡藏海的初衷是什麼,其實我一刻也沒忘記過。
蟾魄比想象中的難求,道路比預料中的難走。
八風八塔一戰,羽民和司幽均是元氣大傷。司幽自以爲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卻沒能算計得過老天爺。
雷紈嘴上說其實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目的是借我和羽民之力讓五百年前曾現世的蟾魄重新迴歸到司幽手裡,但墨漓解封、蟾魄突然不知所蹤難不成也在他的計劃之內?司幽是一羣笨到會縱任自己最強勁的敵手重出暗林棺柩地、於絕音宮到處遊走也放任不管的蠢妖精?雷紈這個理由未免太過牽強。
以我有限的腦子,我能想到的只有兩點,雷紈之所以在八風八塔挑撥離間,其一,爲了挫羽民的士氣,當時羽民雖然已經陷入司幽的重重圍困,但面對有翼羽民,雷紈想要速戰速決將其全殲還不是一件很容易辦到的事,於是用了攻心這麼一招,更重要的是,他想要讓那些躲藏或潛伏在十萬封山的羽民倖存者知曉,他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是因爲雷紈個人的仁慈,而非他們背後還與茫淵內部藕斷絲連的後援所做的掙扎。只要司幽願意,隨時都能把他們給滅了——兵不血刃而一統茫淵,雷紈也並非是個十足的莽夫。
其二,我只能把他歸論於“陰謀”二字。是欲擒故縱,還是將計就計,司幽的把戲,不是靠我憑空猜測就能看得明白的。
如今蟾魄突然之間下落不明,隨着那藍洞中的女子一同消失不見,神物種立刻音信全無,這其中古怪,還得找羽民來參詳。
我如今何去?當然是首先要找到羽民,何從?非天絕硯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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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一杯?”
一個溫溫厚厚的聲音登時將我凝固在一起的**衝散得稀里嘩啦。
我出神之際,兒殤遞過來一杯暖氣十足的酒,杯中酒香悄無聲息地融在這氤氳春日的夜晚裡,撩撥着我有些倦意的神經。
我接過酒,面對着身畔的火光一飲而盡,酒入胃腸,全身先是有一股春風暖洋之意,片刻之間,酒化汩汩山泉,流淌過全身血脈,使人通身暢快!
跟羽民妖族那脾性近乎狂暴的酒全然不同!
“好酒!”我忍不住讚歎道。
兒殤微笑道:“看來我那十幾條大肥魚換得很值。”
火光映入他的眼睛,大概是因爲飲了熱酒的緣故,他雙眼微微溼潤,越發顯得明澈清亮,好像這小小茅屋上空的那片星光。
我將空酒杯遞還給他,將腦袋枕放在兩條胳臂上,開口問道:“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你個問題?”
他把酒杯放到地上,輕輕鬆鬆託着罈子,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白牙君先出來打頭陣,他道:“也許,‘冒昧’是我,而非是姑娘你。”
我從地上豎挺起來,看着他說:“所以你自己也覺得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從河裡撈起來確是冒昧之舉了?”
他把斟滿的酒杯送到我手中,“酒得慢慢喝,話需慢慢聽。”他像說故事一樣,緩緩道“前兩日我在河邊垂釣,忽然見到河水上游飄來一個東西,近看以後才發現是個人——也就是姑娘你,當時你在水裡半沉半浮,我以爲……”
“以爲我死了?”我點了點自己的鼻子說道。
他無奈笑笑。
“我和幾個村民將姑娘打撈起來以後,發現你心跳呼吸俱在,但你當時昏迷不知情,興許是浸水時間過久,出水的時候,你這一身的魚鱗像活物一般,居然在自己呼吸,村民哪裡見過這樣的情景,當時在場的膽子稍微小些的人都驚呆了,大家覺得納悶,怎麼同源村的小河上游會衝下來一個海里鮫人。
“那你還敢把我帶回來?”
他輕咳一聲道:“本來我將姑娘你帶回家裡來確實是不合乎禮數,但……但沒有村民敢把你帶回家,這才……你已經在我這茅屋裡昏睡了整整兩天。”
我不知如何接話,半天憋出一句:“所以,這兩天,你就披着一身蓑衣,一直在河邊釣魚?”
“嗯,也會偶爾回來照看照看姑娘你。”他倒是天真爛漫。“這些天我這茅屋一直有村民想要過來,不過都被我打發走了。”
我納悶道:“那,我今天去河邊溜達了一圈,但那些村民卻都一個個裝盲,好像都瞧不見我一樣。”
兒殤笑出了聲,偏頭道:“也許是河邊柳的枝椏又長開了、樹蔭變得大了些,今天的太陽太暖和,大家光顧着睡覺去了?”
一點也不正經。
我故意作出惡狠狠的模樣道:“你不怕我這一身魚鱗?我其實真是個吃人的妖怪!”
兒殤喝下一大口酒,眼尾未彎,笑意先啓,他對着篝火餘燼緩緩吐出一口淡淡的白氣,道:“不瞞你說,我自小在九州四海各處遊歷,聽過的人間趣聞看過的海外風物也能用笸籮裝上好幾百擔吧,真正的鮫人,我也曾在機緣之下目睹過一兩次,姑娘是妖怪還是鮫人,我心裡跟你一樣有數。”
那我這個冒牌鮫人你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我心道。
我擺擺手,岔開話題說:“我還以爲你是土生土長的同源村村民。”
他繼續道:“同源村山居是我暫時的落腳之地,說不定哪天又會離開,去另一個地方,那一天可能就是等姑娘醒過來的時候吧,等你醒過來,我就走了。”
“你倒是無牽無掛孤身一人,所以把我帶回來也不必顧忌什麼咯,那你現在是打算把茅屋讓給我住下?”我順着他的話道。
他往火堆里加了一根粗柴,擡眼看了看我,說道:“如今恐怕誰都住不了了。”
我莫名其妙問道:“爲什麼?”
“世間人都敬神畏鬼——雖然我知道姑娘你也許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他抿着脣淺淺一笑,又道:“但人心之怯之愚,總會讓多事情變得棘手。”
聽他這話,似乎是真的經歷過許多,一個人遊歷九州,有多非凡,就有多寂寞,有多磨難,就有多執着。
“比如說姑娘你這一身魚鱗,村民就一定會認爲不祥。”他又往火堆裡添了一把柴火,青煙先騰起一片,火焰才漸漸竄高,繼續維持着茅屋小院的暖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