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眼迷行
難以入耳的嘶鳴低吼之聲未絕,這些參天的黑色巨樹又有了動作,一開始我似乎只留意到這些漆黑的樹身,沒細心看查玄木枝葉,還不等我去看其枝葉,那些枝葉卻早已齊刷刷地“看”向了我。玄木枝稠葉密,每一片樹葉竟然都是一隻妖眼!
這些青色的妖眼在同一時刻望向我,雙方都很驚訝,初次與衆妖見面,方式比較獨特,我下意識地想同它們打個招呼,然而對方似乎並不太歡迎我,盯着它們面前的我這麼個不速之客的眼神,一個個都充滿了怨毒和敵意。
月光完全被繁茂的妖眼密林遮蔽,我只能將仍在燃燒的迷榖香燈籠稍稍擡起來,誰承想,這麼一個輕微的動作,竟然引得那些妖眼重重地眨巴了一下,同時整片玄木林整齊地響起一聲急促尖銳的叫聲,好像一羣頑童被欺負似的,突然被人用針紮了一下,發出一陣尖叫,極其刺耳。我立刻就意識到這是迷榖香起了驅辟邪物的作用,當下繼續跟着白煙前行,我慢慢深入這片玄木林。
無數的青色妖眼依舊一齊帶着怨毒和詛咒地盯着我瞧,若不是魚鱗甲連皮附肉,恐怕我出的冷汗早已溼透了冰綃衣袍。有迷榖香一路指引辟邪,玄木還稍稍安分些,但是當我兜了一圈又返回原地、迷榖香也開始由一縷嫋嫋白煙散成薄薄一片時,這些妖眼開始像嘴巴一樣咧開放肆怪笑起來,我不管這些,嘗試着又走一圈,結果還是沒能走出剛纔的怪圈。這些妖眼見我迷途,更加得意忘形,竟然以眼當口,合唱起歌兒來。其實那也根本算不上什麼歌,悽悽慘慘,哀哀呼呼,於任何人聽起來更像是遍野哀鴻和謾罵詛咒。久久聞之,卻又覺得那些不成文的怪調慢慢彙編成曲成謠,沒了原先的難聽,再細細用心去聽,這分明是玄木在訴說它們爲妖生前的往事,或輝煌、或光榮,或悽楚、或悲涼;令聽者聞之如親臨其境,忍不住隨之時而歡欣,時而哭泣……
我感覺有些頭暈目眩,雙腳發軟,幾乎站立不穩,這才逐漸意識到,這些妖精正在以歌謠迷惑擾亂人的心神,堵住耳朵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令那些妖眼連哭帶笑着尖叫,愈加瘋狂。我立即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敢再走,一邊勉強抵抗妖眼的迷惑攝魂,一邊思量着如何逃離這片玄木圈套。
恍惚之間,我依稀聽見這些詭異妖眼的對話:
“哈哈,這個女娃竟毫無人生閱歷。”一個聲音嬌媚道。
“無趣呀無趣。”一個聲音附和道。
“那我們豈不是治不了她了?”一個聲音慵懶道。
“還費他孃的什麼勁!把她困死給我們做肥也算一個!”一個聲音暴躁道。
“百來年也就那麼一個,唉……”一個聲音低沉道。
“有的來就很不錯了,至少比那怪小子強。”一個聲音淡淡道。
“不甘心哪不甘心,困死她這還要等多久!”一個聲音埋怨道。
我不樂意了,我這還沒發話呢,這幫非樹非怪、不死不活的木炭就想擅作主張?
從它們的話裡來看,似乎要想成功地攝人心魄,來者必須還得有過一段人生閱歷,想必是要從獵物的過去尋其弱點進行攻心,慢慢折磨,然後它們只需要給予獵物最後一擊,使其心智敗潰。
攻心,這幫妖物還真是不嫌麻煩,選擇這樣費心勞力的精神陷阱殺死它們的獵物,也足以見得它們在這暗無天日的妖域裡有多無趣,要捱過多少寂寞歲月。這也算重生麼?
“衆位別急,我這不是來陪你們打發無聊來了麼?”我心裡暗自冷笑。
話一出口,立即引得整片杳冥玄木林的青色妖眼望向我來,死寂無聲,我愈發覺得毛骨悚然。於是壯着膽,看似輕鬆玩笑,再道:“我既無靈魂供諸位採納,孤身一人來給諸位作草肥也不夠啊!”
仍是悄然無聲,無數的妖眼有狐疑猜忌,有倍感有趣,也有懵懂好奇,千百般神態,俱在一隻只方寸妖眼之中表露得盡致淋漓。
瞧見有戲,我繼續道:“我本是誤入此地,諸位要如何懲治我,我也認了,不如在我化歸塵土膏肥之前,容許在下閒話些故事,事關茫淵羽民,諸位可有興趣?”
“你究竟是個從哪裡來的黃毛野丫頭,羽民一族的事哪裡輪得到你來操心?”一個聲音嘶啞道。
本來就寂靜微妙的氛圍被它打破,一呼百應,密密麻麻的妖眼紛紛躁動不安。話雖如此,但我看得出它們的好奇心顯然已經被吊起來。
我趕緊接茬道:“五百年前,司幽和羽民爲了爭奪茫淵妖域發生曠古之戰,最後司幽入主茫淵,羽民一族國破家亡。但是衆所周知的是,羽民一族在此之前世代居於茫淵,而那司幽不過是來自於西昆青原的蠻愚異族,羽民何以戰敗?諸位可有想過其中緣由?”
“我族仇恨大辱!毋須你這廝舊事重提!”一個聲音大吼道。其餘妖眼俱是憤慨悲切、仇恨怨毒,從未癒合過的傷疤一下子被人揭開,可見其慘痛。國破家亡的情形即便在近五百年之後仍是羽民一族揮之不去的噩夢,如淬鍊劇毒的尖刀,日夜嗜心刻骨。
我道:“羽民一族在茫淵紮根繁衍數萬年,安居自持,修行造化,得享天命,如何就被那不知來由的司幽異族輕鬆攻城略地?是那異族蠻夷之師無堅不摧?還是羽民一族不堪一擊?”
“放屁!司幽也就裝神弄鬼的本事大些,他們的那夥走獸也就善於亡命狂跑,又何曾有我羽民飛天遁地的本事!”
這就傳聞中的死要面子吧,我心想。也罷,司幽擅於馴養陸地疾馳的妖獸,羽民有翼飛天,這一夥兒飛禽走獸的戰爭我沒親眼見過,即使勝負已分出了結局,但是身在虎狼穴裡,該偏袒哪一方我還是心知肚明。我又說:“沒錯!若非司幽一族借了蟾魄的便宜,茫淵哪裡輪得到他們做主?”
衆妖譁然,我趁着它們議論紛爭之際,挪開腳步,慢慢行走起來。走不出去的圈子,必有玄機,玄機也簡單——如果我無論如何行走都還是在原地打轉的話,那麼只能說明,是這些妖精以同樣的速度在跟隨我動。
“你說!你究竟是什麼人?從何而來?”一個聲音叱問道,我不得不暫時頓住了腳步。
“我,乃無盡藏海仙主南歌之徒也!”我索性跟它們坦白,儘量顯得驕傲無畏。
“你……你來自無盡藏海?”一個聲音顫顫道。我理所當然地點點頭,看來我的老家還算有名,就連在茫淵死後行動頗有些不便的老妖精似乎也有所耳聞。
“便是那遭崑崙神域貶謫下界、掌管閻浮世界天書的南歌?你,真是她的徒弟?”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南歌的出處在此。我再續話題道:“諸位應當明白蟾魄與司幽一族的淵源,若非懂得利用蟾魄,司幽一族絕無可能輕而易舉拔城茫淵,而羽民一族也絕無可能國破家亡啊!”
衆妖又是無聲,我細細觀察它們的眼色,既已道明我的來處和身份,也講明瞭蟾魄與兩族之戰的聯繫,再加上羽民潰敗的歷史事實,這些本就精明不容易糊弄的妖精十有八九是信了我。
我趁機又道:“不妨向諸位坦白,今番師尊派我來此,正是爲了蟾魄!”
“你且向我們細細說來!若是欺我一詞一字,定教你死無葬身!”一個聲音狂怒道。緊接着,我腳下的土壤劇烈震晃,破裂開來,一條毒蛇衝隙炸出,我手握星霜,未曾放鬆絲毫。等到那條“毒蛇”怔怔凝定在我面前,我纔看清,原來是一條老樹根。這幫老妖精,原來能夠靠着樹根行動自如麼?心裡已經有了主意,我一邊拼湊起偷看過的天書內容,一邊回憶陵兒平日裡跟我吹噓時誇張的模樣,胸有成足地開始舌惑衆妖,一鼓作氣地將南歌派我尋蟾魄、司幽沒了蟾魄註定敗北、我是羽民的救世主等瞎編亂造的故事在情急之下渲染得神乎其神,連我自己差點都相信了。
我一邊說一邊慢慢走,餘光細瞟這些玄木老妖,果然,在它們專注地聽我胡謅的時候,埋在土地之下的樹根輕輕悄悄地遊移,就如同海中八爪魚的觸手一般,我暗笑,繼續胡扯,在它們聽得入神之際,這片森林終於被我瞧出一些破綻:玄木之間,有隙透亮!這看起來多麼不尋常,玄木林本身是暗無天日的密集叢林,就是發出青光的妖眼也不該是這樣的顏色啊!
我暗自蓄力,在這些老妖精聽得最專注的時候,瞄準裂隙,提刀橫再胸前,然後全力衝了過去,就在衆妖來不及作出反應、我即將接近那道出口之時,我的身體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突然擡了起來。
我低頭一看,原來自作聰明的我一直在這些老妖精的老樹根上行走!這不,剛想開溜就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抓了個正着,我瞬間站不穩,險些滑落。
“做人要有始有終,講故事也應當如此,閒話未盡,姑娘去哪?”一個聲音不懷好意道。
我已經說的口乾舌燥,哪裡還有更多的閒情逸致跟它廢話,於是揮刀反手一劃,把這老妖精的根斬成兩截,我失去支撐,掉到地上,然後馬上翻身站穩,看來這些妖精是信了我的話,否則也不會無意識地露出通向外界的破綻,給我打開出口,就只怕這其中還有試探的這麼一層意思。
管它如何,既然見到了出路,我便再也不願多耗力氣脣舌,否則怕連絕音宮還沒見到,就把自己的命給耗在了這個地方。我將星霜收回刀鞘,雙手燃起火焰,揉作一團丟向最密集的林木,轉身而逃,玄木果然畏火,我再不理會身後成片驚恐怒極的哀嚎,轉身就向那樹間裂隙的光明裡閉眼縱身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