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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終於收斂了他的戾氣,改成本該主宰這個時節的細潤春雨。
“飛魚,把茅草再遞上來一把!”跟着張家阿爲叔爬到了他們家房頂上的兒殤對我喊道,我神遊的意識一下子凝結起來。
從躺着的草地上挺了挺身子,站了起來,看見微雨之中貓在房上補屋頂缺口的兒殤和阿爲叔兩人,驚奇地發現這一老一少居然都有那一笑便向人展露出的一排玉齒。
我又轉眼快速環掃四周,小山奇正和張家嬸嬸在一旁仔細地擇菜聊天,張芳鄰早先陪着夭夭不知道去了村口的哪塊菜地裡招蜂引蝶打打鬧鬧着玩耍去了,奶奶佝僂着乾瘦的腰身,力所能及地幫忙將茅草磚瓦堆放聚攏在一處,一架靠在牆根邊、連着屋頂雲梯上正扒着一個張若銘,向屋頂上的人送瓦遞草兩隻手有點忙不過來,剩下我一個偷閒的懶人在草地上的野亭子下無所事事,不叫我幫忙叫誰幫忙?
我三步並兩步地過去,也沒問他們需要多少,就把地上的茅草一摟一大把,朝兒殤遞了上去。
“誒,姐姐,這太多了些。”張若銘從雲梯上偏過頭來對我建議道,聲音低低。
我看了看手裡的這一大堆茅草,又往屋頂上的兒殤瞧了瞧,問他:“多了嗎?”
兒殤伸過手來接住,笑回道:“正好。”
阿爲叔把那堆茅草分攤理順作了幾縷,整整齊齊分別鋪疊在了屋頂的幾處,轉過身來接了張若銘遞上前來的瓦片,將那些茅草一一安壓平整,然後對我親切客氣一笑,大方說道:“飛魚姑娘,方便問你們是哪裡人士、居於何所嗎?”
我想想,對他們也沒什麼好保留的,便回話道:“我居於海外,家鄉名爲‘無盡藏海’。”
張若銘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對他做了鬼臉嚇了嚇他。
“怪我們鄉野村夫沒什麼見識,‘無盡藏海’倒也是從沒聽說過。”阿爲叔訥訥笑道,“不過年輕人嘛,背井離鄉出來闖闖總是好的!”
兒殤這傢伙在一旁埋頭苦幹,沉默不言。
“在外漂泊居無定所,還是比不上有間屋子有個家來得自在舒坦些。”我道。
“是啊,要是銘兒將來能夠出人頭地,考中功名建功立業,深宅大院、朱漆門戶、雕欄玉階的,那我們這爲父爲母的,臉上添光,心裡更是樂呵啊!”阿爲叔看着這兒子,眼裡滿是期盼和自豪。
在一旁擇菜的張家嬸嬸插話來了:“銘兒,娘不要你住什麼豪宅大院,考中考不中功名也不算什麼大事,啊,娘只希望將來你和你妹妹都過得開心就夠了。”然後又換了個老夫老妻的態度揚頭對阿爲叔道:“咱們住的這間屋子掰開指頭算算也快十五六年了吧,一家人快快活活的也就這麼過了,要我說啊,人家住豪宅大院吃山珍海味的日子也不一定比咱家過得舒服!”
張若銘雖然認真地聽着父母雙方的話,也把二老的心願放在心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靦腆少年其實是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的,只是可能家人不知曉,知曉的人不願點破,而少年也不想明說罷了。
奶奶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嘶啞渾濁的笑聲把大家的皮毛都震得粗糙起來,我卻覺得這老奶奶會心而毫不加掩飾和剋制的笑聲極具感染力,儘管老人的聲音確實有些魔性。
“嘿,你這婆娘!”阿爲叔也咧嘴笑罵道。
多好的一家人,願他們一直幸福美滿,我從心底裡祝願。
兒殤幫忙張家的阿爲叔修繕了他們家有些漏雨透風的房子,這一家人又給我們來了一番熱情招待,好酒好菜吃得好不痛快!
第二天剛亮,我們也沒留下來吃頓早飯,就向這一家人告了別,收拾收拾包袱,要再次踏上自己的行程,臨別之際,張家嬸子仍舊十分捨不得小山奇,衆人也不理解我爲何要帶走這個孩子,明明看似讓他留在村子裡是最好的選擇,一來,父母鄉民的遺體都安葬於此,無形之中落葉最終來此歸根,說這是老天爺的安排也是合情合理的;二來,有一戶善良熱心腸的人家願意收養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撫養,上面還有懂事的哥哥和賢淑的姐姐讓他寵他,他必定會得到很好的照料,這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比跟着我這個可能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無業遊民來得強。
但我總覺得小山奇不屬於這間村落,這個孩子應該到外面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歸宿,哪怕他現在那麼小那麼弱,甚至連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都沒個自己的主見,但我就是憑着自己那樣一種忽然間出現的最初源最衝動的直覺,向小山奇伸出了自己邀請他與我同行的手,而就在我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和這個孩子心有靈犀一般地同時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我覺得他應該去更寬闊的世界裡走一走,而他願意跟着我走——很多事情和決定就這樣發生得沒有道理、如此而已。
誰也不知道我最後私底下“偷偷會見”了張若銘,把夭夭給我的那塊火雨瑪瑙轉送給了他。
少年接過這塊寶石的時候一臉詫異,眼神卻很清澈,顯出他睿智的神色,若有所思道:“姐姐,這寶石這樣好看,想必是十分貴重的東西,你卻贈予雲翔,我明白這是你對雲翔的企願,像我父母那般,希望我將來好,姐姐的心意雲翔會將其珍藏如金,但這寶貝還是姐姐自己留着,另覓能夠更加配得上這寶貝的人物吧。”
“雲翔”是他的字。
我汗顏,這讀書人說起話來總是這樣讓文縐縐地人起雞皮疙瘩。
寶貝除了拿來看,就是該用來換錢的嘛!要不然要它有什麼用呢?我將這火雨瑪瑙贈給張若銘,本是一來好教他將來應試趕考的時候無需有在財費方面的後顧之憂,二來他們這一大家子生活不易,用這寶貝換了錢,舉家可以遷去京城做點生意,好爲一雙兒女的將來打算。
當着少年的面不好說這樣的話,否則要麼讓人誤以爲我同情心氾濫多管閒事之類、要麼直接挫傷了少年人的心氣,兩方都不好明說,而這少年的人品的信得過的,其實道理不必明說,他也能明白你的心意。
我一把交放到他手裡,“我覺得就你最適合這寶貝,給你就給你,不可以拒絕我!”
張若銘:“……”
然後我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少年急急的聲音,還想把我叫住:“姐姐,你以後去哪裡?雲翔日後該如何讓答謝你?”
我故作瀟灑,頭也不回,胡亂扯着官腔說道:“要答謝我也容易,日後若是留在家鄉娶了好媳婦就對自己家人和和氣氣,若是考中功名做了大人就爲國爲民……”
一衆四人花了五天功夫行了百十里地遠,主要還是因爲有個小孩要照顧,使得衆人的腳程不得不放些,不過,我們本來就是抱着遊山玩水的心思更多一些,大美的風光也只有在放慢腳步的時候才能真正看得進眼進心。
揚州地界。
自然風物有山河風光大氣磅礴、有小橋流水幽靜安寧;人世風景獨好,有繁華市鎮高樓人海,也有流民散亂衣食堪憂,對於那些從北方逃難過來的流民,地方官員能接濟則也接濟一些,鄉紳富豪能收留也收留一點,我們遇見了疏散些零散錢財給他們,也會憑我們所能獲知的消息爲他們指上一條謀生的出路。
最讓我驚喜的,還是小山奇,他其實是個十分聰明伶俐的孩子,跟隨着我們這一路,非但沒有像同齡那般耍性子哭鬧,反而孩童活潑本性不失、天真本性漸顯,對沿途所見所聞都能大膽講出自己眼中看法、心中所想,彷彿心智心得真的隨着這一路的閱歷增長開闊了不少。
小山奇這孩子無邪,撞上夭夭這天真的貨,一大一小、一人一妖,摩擦出來的火花居然還頗爲燦爛,一路上兩人的嘴巴不停地打架,對人對事誰都有理,不依不饒。
小山奇總能語出驚人,說自己一眼就看出了夭夭的貓精身份,這不但把我給驚着了,連兒殤都震撼不小。
“你你你,你這個小屁孩兒是怎麼看出來的?”夭夭手點着雙臂抱於胸前的小人問道。
小山奇得意嘿嘿一笑,說道:“夭夭姐姐,你走路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這跟我們在家鄉養的貓抓的豹子一樣;你再看看你指甲那麼長那麼彎,還總喜歡把你兩隻手握着拳頭放在自己面前,看到布匹紙張就想撓撓、看到草地就想打滾、看到大樹就想往上爬,是不是?你的眼睛很大很圓,跟飛魚姐姐兒殤哥哥的都不太一樣,嗯,跟很多‘人’都不太一樣,最主要的是它們在夜裡會發光,嘿,你好多次都掩藏得好好的,但好幾次都被我發現了;還有你的尾巴,你一看到漂亮哥哥或者好吃的東西,夭夭姐姐,你的尾巴就會露出一點來,這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夭夭漲紅了臉,跳將起來:“你這小孩哪來那麼多眼睛,我看你纔是妖怪!”說完立刻躲在我背後。
看到三個大人分邊似的站在自己對面,小山奇滿面無辜,無措地呆立在原地看着我們,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可憐巴巴地看向我。
四五歲的孩子就能夠有這樣的心智確實少見,將來長大了是個可造之才,我看是個該修仙的角色!
“小魚兒姐姐,你看看你收的這隻小妖精!”夭夭嘟起嘴巴,有點委屈。
“兒殤收了你,就不許我收小山奇了?”我笑道。
“飛魚姐姐,小山奇不是妖精!”孩子連忙爲自己辯解道。
我走過去拉了拉他的手,“夭夭姐姐說的是你‘古靈精怪’呢,誇你聰明的意思。”
小山奇試探般地向夭夭瞪過去一眼,一臉不願輕信人家的模樣。
不過玩鬧歸玩鬧,兩隻小妖精後來還是成了一對最有默契和靈犀的姐弟,接下來的路,夭夭乾脆一把將小山奇撂到背山背了起來趕路,兩人聊得不亦樂乎,倒是給衆人撒了一大把開心果。
“呦,你這戴了個什麼長命百歲鎖啊,把我硌得疼死啦!”夭夭有一次揹着小山奇趕路的時候忽然叫道。
小山奇姿態舒服地從自己胸口摸出一塊黃銅打製的長命鎖,道:“是它。”
“什麼玩意兒?”夭夭捏過來瞅了一眼,“這是什麼字?”
“秦?”我走過去湊了個熱鬧。
兒殤也去看了一眼,問道:“這個‘秦’,是你本家的姓吧?”
小山奇似懂非懂地看了良久,點點頭。
繼續前行的故事還在繼續,無論是月黑風高的夜晚還是微雨朦朦的白日間也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