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小魚兒姐姐,你在想什麼呢?”
一張天真少女的臉和一張無邪小孩的臉忽然間湊在我面前,眼裡盡是爛漫和猜想。
我又向這方野茶亭的老闆喊了一壺茶,把手從佩戴在喉前的炎煬玉上離開,衝這倆人擺了擺手。
“這初成前輩真是羽民嗎?”我對兒殤問道,“他如今一個人隱居在‘一山楓葉’,想來是個不願再過問世事的人,說不定這會兒閒雲野鶴正樂得清閒,我們這麼多人前去拜訪他,會不會太叨擾他了?”
“從這茶亭往這邊,距離‘一山楓葉’只有七裡遠了。”兒殤伸出手指,指向沿着山路延伸至北邊的方向,夭夭和小山奇很快伸長脖子去眺望,不過誰也不是千里眼,哪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兒殤把剩了半杯的粗茶一飲而盡,接着道:“我三年沒見他,也不知道我這個忘年交如今過得怎麼樣了,但叨擾一事你可以儘管放心,他還就怕沒人來叨擾他,七里路也不遠,夭夭揹着小山奇,估計兩個時辰就能到了。”
夭夭忽然把一對柳煙秀眉擰巴得跟兩條打架的蚯蚓一般,苦着臉叫道:“泥人,你還要我背這破孩子,你不知道他鬧騰起來有多可怕,這一路上貓爺我的背都快要折斷了。”
小山奇眨眨眼,砸吧着嘴咬碎一片泡漲了的枯黃茶葉。
“我倒覺得看着這孩子挺順眼。”兒殤對小山奇親切地笑笑,“倒是你,難得不讓人不操心一回啊。”
我試探地伸了神脖子,詢問道:“要不,換我來背小山奇?”
衆人驚愕,小山奇呆住。
夭夭癡癡愣愣看了我許久,連連搖頭,道:“這個這個不合適,小魚兒姐姐,你時不時地就神遊九霄雲天以外,別說小山奇不放心,我都怕你把人家揹着揹着就掉下了哪個陰溝裡去,到時候可是‘一屍兩命’啊……”
“呸!”小山奇幫忙把夭夭啐了一口,“這個詞是這麼用的嗎?”他鼓脹着兩隻圓圓的大眼睛,嫌棄般地白了這個肚子裡沒什麼墨水的貓妖一眼。
我哪裡是神遊,我那是冥想,我對於神思外頭髮生的任何事情都清清楚楚,我心想着。
“小山奇人小力小,不好跟着我們連日兼程地趕路,夭夭你也一路勞累,要不在前面的村落裡找戶人家借宿,等初成前輩出了山,我們再會和。”兒殤給了個建議。
“兒殤哥哥……”小山奇怯怯道,“我……我是不是大家的負累啊?”
我心裡一沉。
夭夭也收斂了她懶憊的神色。
兒殤溫言和語道:“爲什麼會這樣想呢?”
“在家鄉的時候,爹和娘把吃的都留給我,發大水的時候,大夥又都先把我保護好,可是爹孃沒了,大夥也都沒了;之後飛魚姐姐拼了命救我,然後張嬸嬸原本是想留我的,我卻要跟着飛魚姐姐、跟着大家走,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我路也走不快、還總是連累大家……”小山奇低語,眼裡雖然噙着淚花,但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小孩子的想法往往單純,卻最能擊中人心,他所經歷的事情無非可以用“家破人亡”四個字來概括,這樣一番悲慘的經歷足以在他心裡刻下永久的傷痕,孩童的心界尚未能建立起可以抵禦外界攻訐的心牆,時間沒能讓其癒合的傷疤,讓人隨便輕輕一揭,便能扯痛他。
“誰說你是負累?你也不會成爲任何人的負累。”我看着這孩子的眼睛道,“在你長大之前、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都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其餘兩人俱顯得尷尬——我這話說得是不是有點言重了?
“姐姐……”孩子好像有些感動。
既然我選擇把這個孩子帶着一起上路,而他也願意跟着我,那麼保護他照顧他本就是我我該擔的責,這孩子眼淚汪汪地看着我,多少教我有些不自在。
“行吧,只要你不欺負我,我可以考慮繼續揹你。”夭夭慈悲之心尚未泯滅,及時將這有些尷尬的氛圍打破。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兒殤忽然狡猾笑道。
這奸人!原來是下了套等着夭夭鑽。
夭夭愣了愣,良久,恍然大悟,捏着兒殤的肩叫道:“哦!原來你是這麼個意思!你這小人,什麼借宿!什麼小山奇他人小趕不了路,你就是爲了讓飛魚姐姐出來護着小山奇,知道我善良好欺負,好讓我繼續揹他對不對?”
“誒?這可是你剛剛已經答應了的事情啊,貓言一出,駟馬難追!”兒殤一邊縮着肩膀一遍苦笑道,“別鬧了啊,有這麼對大哥下手狠的嗎?叫人家看了成何體統啊……”
果然,旁桌喝茶的歇腳客看我們的眼神都不對了,我只好對他們抱歉地笑了笑,賠了個打攪人家清淨的禮。
我將老闆新端上來的熱茶給小山奇倒和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然後以“自作自受”作爲兒殤在這一段閒談中領教到貓妖爪功的厲害收尾,再不去理會他們。
稍作歇息,又繼續趕路。
其實從夭夭還能算得上輕快的步伐來看,她揹着小山奇倒是不怎麼吃力的活,吃力的是要時不時地找人家打嘴仗,不過這次小山奇卻學乖巧了不少,生怕惹得這座人力馬車一不高興就把自己給丟下懸崖山溝裡去,於是一改茶亭之前的姿態,夭夭說什麼就是什麼,彷彿一下子明白了“善待車伕方得行程始終”的大道箴言。
我們走了三四里密林小道、鑽了一二里深山老林,趟過一條山間溪流,又登了約半里山腰,時辰流逝到午後,終於得到了兒殤一句可叫衆人放心的話:“快到了。”
本來誰也不想再相信他這句話的,我掰着手指頭算過,兒殤這三個字在這一路上說了不下八十次,但此刻眼看見着翠微山巒之間終於有一處屋宇的形狀出現,我便想要歡呼起來了,可一個沖鼻而出的噴嚏卻先代替了我內心的歡呼。
我不禁批披緊了身上的長袍——哪吹來的冷風?
夭夭連小山奇都忘了放下,直接朝那間屋子飛奔而去,差點沒把小山奇的心肝脾肺顛得吐出來,扯開喉嚨就是一嚎:“初成前輩,夭夭來看你了!”這麼一句話一口氣被她連喊了三四聲,但屋子主人卻沒什麼動靜。
“他還住在這裡嗎?”我小聲地問兒殤。
兒殤示意我放心,道:“你看他這裡打理得這麼費心,應該還不曾離開,我們過去看看吧。”
沒等屋子的主人出來迎接,我們徑直走了過去。
這間屋子修造地十分精緻用心:佔地不寬,只有二畝三分地的面場;屋子下接一方水潭,是山間活水,溯源而上,源泉在更深的山谷之中;房屋半木半石,石木結合得十分完美,致使整間屋子看起來結實而雅緻;下半方的石牆上主人應該是刻意塗滿了淤泥的緣故,使得院子裡的薔薇架、荼蘼架的花藤根鬚大半被引生至屋身之上,更不知當這花開滿院滿屋該是何等奇香馥郁的景象;屋子的門以細密紮實的荊棘編織而成,從荊扉一路伸展至我們所站之地,又有一座木橋相連,木橋平平整整,橫亙平展於水潭之上,勾連着屋子和水潭對面的路上,既方便了主人家出屋幹事,又像是特意爲了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而設,讓過路的行客一見,便生出想要進屋裡去坐坐的念頭。
最奇妙的是,這屋子周圍生長着一大片樹葉紅豔似火如血的楓葉林,可是這深秋時節距離咱們這個大好春光是不是還遠了些?
“這楓林?”我轉向兒殤求教道。
兒殤跟解說自己老家一樣熟悉道:“這便是‘一山楓葉’的獨特之處了,此間山谷地勢奇絕,風口開面自北,迎風亦向北,氣溫因此較常季低;再者,這谷間地勢沉降,同山外路面相比更低一些,本就四面環樹圍繞,加上這裡獨有的地脈、水文和山勢構造,因此一山楓葉便與山谷之外的氣候全然迥異,山外爲春,則此間爲秋,山外爲夏,則此間爲冬。”
我往周邊的草地上一看,果然發現許多秋季才生長的蘭花和野菊。
“這比起同源村的茅屋如何?”我一臉正經地問兒殤道。
他卻一眼就看透了我所想,“我那是學了點前輩的皮毛,不能比不能比。”他自嘲地笑笑。
“是兒殤來了麼?”忽然間屋子裡傳出一個半老的生音。
“是我,初成前輩,我帶幾個朋友來看您來了。”兒殤迴應道。
“快進屋裡來吧!”那人加大聲音道。
小山奇掙扎着從夭夭背上跳了下來,一行四人走上木橋。
水潭之上,有許多已經盛開過了的枯荷乾枝,密密插立在清水之中,從木橋上往潭水底下看去,可以看見許多的游魚,再想到兒殤煮魚的手藝,我的口水就來了,但爲了不在前輩面前失了體統,我沒敢再仔細深入地去回味,這點小事若是不忍住,那麼我的大謀說不定先被自己給亂了。
荊扉被人從屋裡打開,一箇中年模樣的男子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未見其人,其聲先聞。
“我可是在此地等了你三年之久啊!”那人語氣之中雖帶着些責怪埋怨,卻掩飾不住驚喜的心情。
眼前這個屋子主人果然跟他的屋子一樣品格不俗,雖是獨身隱居於此,卻也沒有一絲不修邊幅的邋遢,着裝打扮更是翩翩然不失風度,不與山野村夫那樣粗糲和不拘小節之流爲類,這個初成前輩舉止言談自有一番修養,想來儒家“慎獨”之道被他親身實踐得還不錯。
“誒?你這個小妖精也來了?”他看到夭夭,神色之間喜憂參半。
“怎麼了?初成大叔,好像不太歡迎我的樣子嘛。”夭夭嘟嘴嚷道。
“哪能啊,我這老人家天天盼着你們能來我這裡坐坐陪我喝酒聊天呢。”
這,看來不完全只是個餐風飲露的文雅人士,更是個孤單、玩心還未全收的大叔。
“這是你的朋友吧。”他看見我和小山奇恭謙侍立一旁,溫和對我們笑道,“諸位光臨寒舍,跟兒小子一道前來,辛苦了。”
“晚輩飛魚,這是小山奇,初成前輩有禮。”我帶着小山奇向這位氣度形容好似私塾裡的教書先生一般的前輩作揖道。
“你這是……”他目光忽然間凝定,震驚之餘渾身微顫,“炎煬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