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
曹水生推開家門喊了一聲,“爹,我回來了。”
老曹聽到聲音趕緊迎了出來。
他現在日子好過,吃喝用度全有大車幫負責,平常水生跟着大車幫出車之後,還有大車幫家屬組成的後勤團隊上門,要不就幫着整整房子,要不就幫着買點米麪糧油,最不濟也能進門跟老曹聊會天……態度都特別好,誰都知道這位曹四爺是漕幫創立的元老,在漕幫到大車幫鬧事的時候,是人家挺身而出勸解了漕幫的普通幫衆,算起來對大車幫也有功勳,幫主田大壯本來想把老曹留在大車幫裡面,幫着管管原來漕幫幫衆的相關事務,人家曹四爺沒幹,直接回了家,卻把兒子曹水生留在了大車幫裡面。
這一退,沒有退出來個海空天空,卻退得大車幫上下對老曹極爲尊重,這老頭,懂事!對待曹四爺的態度越發恭敬。
老曹生活無憂,兒子又有一份正經吃飯的行當,平日裡還有人上門陪着他說好話……這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當初在漕幫最風光的時候,也沒有現在舒坦。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多年不見的笑容,也慢慢爬上了老曹的臉,而且經久不散。
老曹樂樂呵呵地迎出來,卻發現曹水生黑着一張臉,老頭心裡頓時“咯噔”一聲,怎麼了這是?難道挨欺負了?不能啊……
養子曹水生在大車幫之中頗受重視,力氣大,幹活不惜力,任勞任怨,誰不喜歡這樣的好後生,再有老曹“智慧一退”打底子,大車幫上下都多多少少地高看他一眼,知道水生平常腦子上轉悠得慢點,一起出車的時候,對水生多有照顧,以前幾次出車回來的時候,曹水生哪回不是樂樂呵呵的,大嘴裂開了……
“爹,這回我們去了汜水,這是我給你買回來的藥,治風溼的,說是皇宮裡面的太醫隱居,平常根本不理會旁人,這還是田幫主親自求到了少府老宅的門上,他家大管家親自發話才弄來的,你試試……”
“爹,這回我們去了河陰,現在河陰縣的活計越來越多……我們到了汜水,就睡在儒家裡面,當時馬六哥跟大家商量,不行就在外面對付一晚上就得了,別佔了好房間影響了儒家的買賣,後來你猜怎麼着?這話讓汜水牛大爺給聽見了,把馬六哥叫過去一頓罵,說大車幫和儒家互爲表裡、相互依存,是真正的一家人,哪有讓自家人受苦,讓外人住得舒服的道理?錢,少掙點,無所謂,但是不能寒了自己人的心!然後那天我們就住在儒家了,爹,我還看了魏家班的《夜審楊七》呢,真好,等什麼時候魏家班來洛陽,我也帶你去看……”
“爹,這回我們接了一趟運送皮貨的活兒,都是好毛皮,聽說是從幽州那邊運過來的……路上的時候,不知道爲啥,有匹馬驚了,差點就把大車拱翻了,我就在旁邊,當時也沒有多想,上去一把就把它抱住了,等它沒事了才鬆手……貨主高興,賞了我一張狼皮子,據人家說,狼皮最是保暖不過,我已經送到馬六嬸子家裡面去了,等她給你改兩條皮筒子,等到冬天的時候一穿,你的腿就不疼了……”
這麼長時間以來,水生每一次出車回來,都免不了提及他這次出門的新鮮事,有時候是漲見識,有時候是大車幫內部的事情,亂七八糟的,每一回都叨叨一大通,讓老曹聽着都有點煩了,但是老曹也知道,這是水生真正認同大車幫、彷彿找到家人的表現,比原來在漕幫的時候不知道要強了多少倍,他也是替水生高興,就每一回都耐着性子聽聽。
結果,今天倒好,黑着臉進門,一句話都沒有。
“怎麼了,水生?有不痛快?”
“昂。”
“嚯,你這小子,走之前不是挺好的嗎?這回你去的是河陰縣吧?有什麼不痛快的,說說?”
水生一聽老曹這話,頓時一震,話匣子就打開了。
“爹,這一回我還是跟着馬六哥去的河陰縣,都是常來常往的熟門熟路,都沒啥……”
“那你還有啥不高興的?噢,我知道了,住在河陰縣的時候,沒看到《夜審楊七》?哎呀,你這孩子,人家魏家班現在多大的場面,也不能天天在河陰縣儒家演戲啊……我聽過他們過兩天就回洛陽了,正巧,我還沒聽過這齣戲呢,等他們來了,爹帶着你去聽……”
“爹,不是,魏家班唱得是好,但是咱這種賣苦力氣的,聽着了是好運,沒聽着也是正常,咱也不指着魏家班過日子啊……”
“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就不痛快了?”
“我跟着馬六哥從河陰縣回來,今天進了洛陽,到了幫裡總堂,幫主正在組織人馬,說什麼只要是身在洛陽城的,不管是誰,套車,出發,前往汜水,有大事!
我到的時候正在統計人員,我就去報名了,結果田幫主不讓我去……”
水生說着,就像犯了錯的孩子一眼,一低頭,狠狠在眼前空踢了一腳,不高興中。
這回老曹也迷糊了,“這是爲什麼啊?爲什麼不讓你去?”
水生特委屈,說:“我也是這麼問幫主的,幫主還跟我急了,問我,卸貨了嗎?貨主檢查了嗎?尾款收了嗎?押車運貨,有始有終,貨主把貨物交到你的手上,你就得原原本本地給人家交回去,人家認了,這纔算把貨運完嘍!現在貨還沒卸呢,就又要出門,搗亂麼不是!”
老曹明白了,人家田大壯說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兒子誒,道理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交了貨你這趟活纔算完,不然,不行啊……
你不交貨,就跟着田幫主再次出發,你沒事,吃苦受累本來就是咱們窮苦人的本分,田幫主也沒事,他還願意身邊多幾個人呢,但是人家貨主怎麼辦?人家花了錢請你們大車幫運貨,貨到地頭了,沒人卸貨,沒人交貨,你們大車幫的規矩又嚴,沒有你和馬六親自出面說話,人家貨主就算自己找人都運不走那些貨,你們這不是把人家貨主給坑了嗎?”
老曹教導兒子道理,水生低着頭不說話,老曹一見,知道自家這個兒子有點一根筋,實在是看見田大壯組織人馬辦大事,他是真把大車幫這幫人當親人這才主動報名,想替大車幫多出一份力,結果,因爲大車幫的規矩,幫不上忙,正堵心呢,老曹也就不忍心多說什麼,轉而給水生開始出主意。
“行了,彆扭個什麼啊你!有你發脾氣這工夫,卸貨、交貨都辦完了,辦完了就趕緊找田幫主去啊,他既然組織人馬這麼大規模,一時半會也走不了……你這邊辦完了,他那邊還沒裝好車,你跟他說一聲,他還能不讓你去是怎麼着?你放心,家裡都好,我不用……”
“走了!”
老曹還沒說完“不用擔心”,水生一句話就跟他打斷了。
“什麼?走了?怎麼快?”
“空車走的……”
老曹一聽,心裡一咯噔,運輸這種事,向來是一來一回都得有貨,要是沒貨的話,車隊運輸甚至願意等了三天兩天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爲空車運輸實在是太賠錢,這回田大壯組織了這麼大規模的車隊,甚至不惜把洛陽城中所有大車幫的人馬都帶上,要是空車走的……這就不是奔着掙錢去的,說不定還得賠上不少……
“看來確實是大事……”
老曹若有所思,水生更鬱悶了,自從加入了大車幫,他也好,他爹也好,受大車幫恩惠良多,現在幫裡有大事,自己幫不上忙,簡直無地自容,這不成白眼狼了嗎?
老曹一見水生眼看就要哭出來了,趕緊勸慰。
“行,行,大老爺們,趕緊給我收!
既然是大事,肯定不能就這麼一回,田幫主這次走,說不定是帶着第一批人走的,你趕緊報名去,咱第一批趕不上,咱第二批去……”
水生終於繃不住了,一聲大喊:
“我問了,就這一批!以後的事情還沒定呢!”
喊完之後,眼淚直接就下來了!
也許是水生不想讓老曹看見他的眼淚,也許是水生需要強烈的運動才能抹平心中的煩悶,也許僅僅是發泄……水上大吼一聲之後,直接跑了,任憑老曹在他身後如何呼喚,他都沒有回頭。
一路狂奔,不辨方向!
水生跑了不知道多遠,終於停了下來,累,喘,渾身是汗,不過心中的煩悶也大大消散了。
擡眼一看,南市。
嘿,怎麼又跑回來了?大車幫的總部就在南市,剛纔他辦理卸貨、交貨就是在總部跟貨主辦理的,然後田大壯帶着人出發前往汜水,水生終究沒趕上,心中鬱悶,就回了家,現在可好,發泄一般的狂奔,竟然又跑回南市來了。
水生的臉又誇了下來,剛剛好了一點的心情,重新變得沉重,站在原地,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就在他茫然四顧的時候,突然目光一閃,看見一個熟人。
陳九!
這貨也是原來漕幫的一員,跟小頭目陳五還多少帶點親戚,曾經水生在漕幫跟着陳五的時候,也和他常來常往。
但是,他不是個東西!
那是水生還沒有離開漕幫的時候,謝直剛剛上任,正在整頓洛陽城的治安,在洛陽城推行連坐制度,水生和陳五等五人連坐,因爲陳五開局設賭被連坐了一次,又因爲陳五到洛陽城外去堵馬六,又連坐了一次,兩次連坐都罰得勞役,時間間隔很近,幾乎是水生剛剛離開通濟渠,就又被嗲捕頭抓會了通濟渠,他身上有錢,但是沒喲機會交給老曹,生怕當時還身在漕幫的老曹餓死在家裡。
巧了,陳九也因爲連坐到通濟渠挖淤泥,正巧是水生第二次進去的時候,他要離開。
當時水生雖然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個貨色,不過想着都是漕幫兄弟,又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陳九就算再操-蛋,也不能貪污老曹救命的錢,就把身上僅有的三十六文錢交給了陳九,讓他出去之後帶給老曹。
結果,陳九果然不負“不是東西”的評價,拿了水上三十六文錢,以此做本,去賭了,還贏了,還贏了不少,之所以說陳九不是東西,就是因爲他贏了錢之後,招呼一幫狐朋狗友去胡吃海喝,卻把水生託付給他的事情拋到腦後。
要不是老曹機靈,早早地幫着水生退出漕幫加入了大車幫,又有大車幫田大壯願意在水生還沒幹活的時候,就幫着水生解決老曹的生計,等着水上再一次從統計器出來,老曹早就餓死了!
水生現在爲什麼把大車幫當做自己的家,就因爲不讓他幹活而大哭大鬧,還不是因爲大車幫救了老曹一條命?
水生回到家,除了感謝大車幫之外,立時勃然大怒,當時就想去找陳九,把他弄死!
爲啥!?
什麼言而無信之類的道理就不多說了,水生一個賣苦力爲生的大老粗,也不懂那些讀書人的道理,他就知道,三十六文錢,那是老曹的救命錢,你陳九不給老曹,這就是要老曹的命!既然你要老曹的命,我就要殺你償命!
結果他還沒出門呢,就被老曹,和正巧來探望老曹的田大壯和李旭攔下了。
老曹也質樸,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日子眼看就到了,爲了陳九這麼個小人毀了,不值。
田大壯身爲大車幫幫主,不願意看到自己幫衆違法亂紀。
李旭身爲大車幫法律顧問,直接給水生指名了道路,告他!陳九這是詐騙,不用你自己動手,找謝直,讓謝少府收拾他!
水生當時也有點暈,長了這麼大,第一次以原告的身份進入河南縣。
事實清楚,證據俱全。
一告一個準!
不但告下來陳九,還連坐了陳五,算是給水生被陳五連坐兩回報了仇。
但是,水生對這個結果不算滿意。
連坐了陳五,當然是好的,他被陳五連坐過兩回,正好,第一回,還恩情,第二回,有來有往,兩清。
但是陳九,那可不行,謝直判罰他歸還三十六文錢,還判了六十棍子,不打,直接罰到通濟渠去挖淤泥,水生就有點不樂意了,我告他又不是爲了那點錢,別說三十六,就是三百六、三千六,多少錢才能頂上老曹一條命?
謝直給他講道理,這個沒辦法,陳九可恨嗎?可恨!但是判罰就只能這麼判罰,因爲法律這種東西,不管制定的目的是什麼,它肯定要考慮適應性,什麼叫適應性?你用這條可以,別人也可以,大家都可以,這纔是法律的根本,不能因爲陳九可恨就無視法律的普遍適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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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聽了個似懂非懂,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謝少府給他出氣了,而且盡了人家最大的努力,之所以不能把陳九收拾得再狠一點,是天子制定法律的關係。
水生也挺質樸的,他雖然對這個結果不算滿意,也接受了謝直的解釋。
但是呢,水生的質樸之中,又帶了一絲普通老百姓的狡詐,你法律管不到位的事情,我自己來!
從上完公堂開始,水生就憋着要好好揍陳九一頓的心思!
只可惜啊,陳九被罰去通濟渠挖淤泥,水生也跟着大車幫來來回回得押車運貨,一時半會的,還真沒找到機會。
今天,巧了,竟然讓水生在南市門口看見陳九了,那還有什麼可客氣的?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