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誰?”
白衣長髮人,臉黑得跟鍋底一樣,看着謝直戲耍了知客僧開口問道。
他不得不問。
剛纔他就感覺出來了,對方對大唐律法上告程序特別熟悉,再加上一行人又都穿着綾羅綢緞……如果僅有這兩點的話,也許可以勉強說他們是洛陽城中權貴家的子弟女眷。
但是,當謝直戲耍知客僧的時候,所展現出他對律法都熟悉,可就不是一般權貴家子弟能夠達到的了。
尤其人家直接說了,我這個身份可以用減贖。
就讓白衣長髮人心裡一突突。
洛陽權貴的嫡系子女,當然也有資格使用減贖,但是,可沒有幾個權貴的子弟女眷對大唐律法能這麼熟悉。
既然對方如此熟悉,又有資格使用減贖,那麼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官員!
非官員,不得減贖!
菲官員,不會對大唐律法以及上告程序如此熟悉!
非官員,不會聽到自己提及河南縣衙,還能這麼好暇似整地戲耍知客僧!
人家就沒拿知客僧當回事,也沒拿自己當回事,甚至,人家就沒拿河南縣當回事!
面對這樣的情況,白衣長髮人,就不得不掂量掂量對方的份量了,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直接問。
你是誰?
謝直聽了白衣長髮人的問話,不由得哈哈一笑,站立在洛陽白馬寺天王殿門外的官場上,昂首作答:
“聽好了!
你家三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祖籍汜水,姓謝,行三!”
那知客僧可一直在旁邊聽着呢。
他也是個明白人,別的不說,就說他的身份,知客知客,既是知道的“知”,也是支應的“支”,他能夠在白馬寺衆多僧人之中脫穎而出,擔任一任知客,不管自身有多少不足之處,起碼“眼力”是沒有問題的,他也看出來了謝直一行人,或者直白一點,謝直這個人,不同凡響。
最起碼,他就從來沒有聽說過,誰家進香禮佛,一個不高興,就敢給知客僧一個大嘴巴,打了還不算,還能掏出一片金葉子戲耍知客!
要知道,這可是佛教祖庭,真惹得白馬寺不高興了,都不用方丈出面,只要隨便一個長老說上一句,這個人就要被全大唐的僧人所不容!
但是,人家還就打了,耍了!
打了、耍了之後,竟然還好暇似整地報出來名號,生怕白馬寺找不到他一樣!
謝三……
謝三……
謝三郎!
知客僧突然之間瞪圓了雙眼,汜水謝三郎!
瘦金體聖手,金鑾殿上三炮轟出來洛陽糧案,洛陽百姓心目之中的萬家生佛!
汜水謝三郎!
一把謝直和他的名號對上個兒,知客僧頓時眼前一陣發黑!
該怎麼說就得怎麼說,人家知客僧雖然也是佛門中人,講究個與世無爭、與人爲善之類的,但是無論是誰,平白無故被別人抽了一個大嘴巴,誰都高興不起來,尤其對方打人之後,掏出來一片金葉子,知客僧還以爲白衣長髮人提及了河南縣,讓對方心中忌憚,這才準備花錢消災呢,結果,人家就是爲了戲耍他一下……
最讓知客僧苦惱的是,人家還成功了。
剛纔自己那一記餓虎撲食,身法靈動、氣勢兇猛……撲了個空……
好多事都要以結果來論是非。
這要是他搶到了金葉子,還可以說是——佛門弟子,一心向善,不忍施主造下孽債,這片金葉子,貧僧就勉爲其難地收下了,一定用來給佛祖重新張貼金箔,也可以用來給這位施主消災解禍……
但是,現在沒拿到,這話還說得出口嗎?
不但這些話說不出來了,剛纔那記“身法靈動、氣勢兇猛”的餓虎撲食,豈不成了“見錢眼開”的最好作證!?
這多少人看着呢,要是傳揚出去,不知道會被人編排成什麼樣子,沒見着對方一行四人之中,那個少女笑得到現在還直不起腰來呢……
這也就是他身爲知客僧,習慣了看人下碟,即便被對方戲耍了,也沒敢當場發作,正好要接着白衣長髮人的發問,弄清楚對方的身份。
知客僧都想好了,要是這貨沒什麼過硬的背景,又敢自報家門的話,那就對不起了,我身爲白馬寺的知客,不是隨便來個人就能打的,別的不說,今天的這件事,一定要稟告給掌院大師,無論如何也得要一個說話,最起碼,也得把他轟出白馬寺不可,除此之外,還得讓他好好賠償自己,不是,賠償白馬寺一番,看他剛纔隨隨便便就能拿出金葉子的架勢,想必家中錢財不少,這豈不就是……
還沒等知客僧的美夢醒來,他就知道了對面人的身份!
汜水謝三郎!
知客僧彷彿被人又甩了一巴掌在腦門上一樣,那叫一個腦瓜子嗡嗡的!
要說現在洛陽城裡面聲名最顯赫的,不是天子李老三,也不是左相張九齡,恰恰就是這位汜水謝三郎!
他在朝堂之上的身份地位就不用多說了,最關鍵的是,人家在民家的聲望太高了。
先是憑藉一己之力,將危害洛陽多年的漕幫一網打盡,除了老實本分的普通幫衆,剩下慣於作奸犯科的,有一個算一起,全在洛陽西市開刀問斬,最厲害的,那些漕幫普通幫衆,非但對“漕幫仇人”沒有喊打喊殺,反倒是恭敬異常,因爲謝三郎在“禍害”漕幫的時候,並沒有對他們出手,反而通過“大舅子”田大壯組織了大車幫,從根本上解決了他們的生計問題,這些漕幫普通幫衆也不傻,給誰幹活不是幹,給大車幫幹活,不但不用擔心收入問題,還不用跟着漕幫擔驚受怕,何樂而不爲?
再就是出面打壓洛陽糧價,聲名一出,洛陽糧價應聲而落!
最後掀起洛陽糧案,在所有糧商都人心惶惶之際,完全以自家聲威震懾住了糧商,讓他們不但不敢給糧食漲價,還不得不平價、低價出售糧食。
這一樁樁、一件件,最後受益的,全是洛陽百姓!
現在謝府大門之外,每天都有百姓去磕頭行禮!
謝三郎萬家生佛的名頭,不脛而走!
這回好了,萬家生佛到了白馬寺,沒讓進,剛剛過了山門,連天王殿都沒進去。
要是這個消息傳到洛陽城,會怎樣!?
人家謝三郎,在洛陽百姓的心目之中,就是一尊真佛,即便不是,也是真佛身邊一尊護法,結果,連白馬寺的大門都沒進去……你白馬寺還好意思說自己供奉的是真佛?是不是真佛,我們不知道,但是,人家謝三郎的所作所爲,尤其是對待百姓,可比你白馬寺慈悲多了……
真要是這個說法在洛陽城裡流傳,白馬寺的香火可就……
事實上,不但洛陽百姓對謝三郎當做真佛看待,就連白馬寺的方丈也對謝三郎的所作所爲大家推崇。
知客僧記得清楚,那是三天前,這不是鉅商老劉要用天王殿嘛,他去找掌院大師請示,正好碰上掌院和方丈大師正在說話,白馬寺畢竟是佛門清淨之地,自然不像官場之上等級森嚴,平常的時候,相互之間互敬即可,所以,知客僧得以站在掌院的身邊,聽到了方丈的言語。
白馬寺方丈說了,人家謝三郎,乃是以霹靂手段顯我佛慈悲,對一家一戶狠辣,卻是爲了千家萬戶的安寧,頗有些佛門韋陀護法的意味在裡面……
掌院大師聽了也是點點贊同,隨後突然靈機一動,說過幾天就是佛門盂蘭盆節,何不去到洛陽城請謝三郎前來觀禮?
方丈聽了大爲意動,不過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說謝三郎即便真的是韋陀護法轉世重生,現在也未曾看破紅塵,尤其他現在還是朝廷的監察御史,可謂位高權重,請他觀禮,多有不便。
人家掌院卻不這麼看,說方丈既然認爲謝三郎是韋陀護法轉世,他早亡會皈依佛門的,如今即便他還在紅塵中打滾,也不過是修行未到而已,即便手段上略顯暴戾,豈不正好爲了佛門清淨地護佑一二?這樣吧,我雖然不認識這位謝三郎,不過和他家二叔謝璞多少有些聯繫,方丈大師要是不阻攔的話,不如讓我去邀請一下謝參軍,如果謝三郎跟着來了,自然是最好,如果不來,也是咱們白馬寺和謝家的一份善緣……
方丈聽了,口宣佛號,沒說話。
知客僧就在旁邊看着掌院和方丈說話,他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方丈沒說話就是默許了,而且以他這些年招待大量香客的眼力來講,他已經看出來方丈大師真正動心了,非常期望謝三郎能夠到白馬寺來觀禮……
一回想起這些來,知客僧當時就想哭出聲來。
方丈和掌院請都請不來的“真佛”,被他攔着了天王殿之前……
現在已經不是什麼把人家轟出去不轟出去的問題了,是自己是不是被掌院轟出白馬寺的問題了!
至於什麼謝直動手打人?
那還叫事嗎!?
沒聽方丈說了嘛,人家謝三郎是護法韋陀,自有金剛怒目之威,不但要護佑整個佛門,還能清除佛門之中的沉渣!
得!
這回掌院轟自己出寺的理由,都不用找了,佛門沉渣!
想到這裡,知客僧真害怕了,如果讓掌院知道了眼前的這些事情,恐怕自己在白馬寺真的待不住了,爲今之計,只能寄希望於鉅商劉家……
對。
劉家!
他家是鉅商,乃是白馬寺特別重視的一位香客!
自己阻攔謝直進入天王殿,也正是因爲他家包了天王殿爲家中老人祈福……這麼說起來,自己得罪了謝三郎,也全是因爲這位姓劉鉅商……
只要劉姓鉅商幫着自己說一句話,掌院那裡就好交代了,雖然責罰免不了,不過終究不會被趕出白馬寺去……
想到這裡,知客僧彷彿抓到了最後一個救命的稻草,趕緊回頭尋找劉姓鉅商,也就是那位白衣長髮人。
也許是壓力之下思維更加靈活。
就是這麼一個轉頭的動作,知客僧竟然還想到了很多。
比如……
劉姓鉅商不是要用自己的名帖,請河南縣的人來捉拿謝直麼?
如果真的來了,把謝三郎抓走,是不是……這件事情就沒人知道了?
到了那時候,掌院如果問起,咱就說是一個不知所謂的鬧事之人,已經轟走了……
至於洛陽百姓怎麼說?
管那個幹啥!?
咱自己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不過,好像謝三郎在河南縣做過縣尉,河南縣的衙役,估計不會動手拿他吧……?
那就得換人!
河南府……聽說謝三郎的二叔就是河南府的法曹參軍,要是動用衙役,肯定得支會謝璞,親叔叔還能讓手下去抓侄子麼?
河南府要是不行……
御史臺……別鬧,人家就是御史,御史臺的白直瘋了,敢動手拿謝三郎!?
刑部、大理寺……據說現在正好欠了人家謝三郎的人情……
劉姓鉅商,總不能直接動用金吾衛吧?全大唐,恐怕只有天子有這個權力……
知客僧有點迷糊了,這麼一算,豈不是全洛陽的司法系統,都拿謝三郎沒有辦法!?
就在他還沒想明白怎麼辦纔好的時候,知客僧已經轉過了腦袋,看到了白衣長髮人……
第一眼,他就傻了!
只見白衣長髮人聽了謝三郎的名頭之後,漆黑如同鍋底的一張臉,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明媚了起來,緊咬的牙關也鬆開了,嘴角,拉平,擡起,上揚……最終咧開……
笑!
笑得那叫一個燦爛!
“哎呀,原來是謝御史當面,真是打誰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這也怪劉某,這不是馬上就盂蘭盆節了嘛,劉某帶着家中子弟親眷,爲過世的父母祈福,也算是盡一份孝心,這才佔據了天王殿。
但是劉某可沒有獨佔天王殿的想法……
謝御史要進去,隨時可以,我想,我過世的父母如果知道謝御史能夠觀禮祈福法事,也會含笑九泉的……”
說着,還轉過頭來,看向知客僧,一臉笑臉立馬變得威嚴。
“知客師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劉家爲家中老人祈福,佔據了佛門清靜地,本就是不應該的舉動,如何還要阻攔香客入殿?你莫要擅作主張,壞了我父母的祈福法事……”
知客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