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高明剛剛介紹完案情,就有人挑出來質疑。
“三千斤火藥,還製成了火器,就隱藏在長安城中?
高御史,你知道三千斤火藥有多少!?
裝到大車之上,起碼七八輛!
長安城乃是我大唐首善之地,怎可能有如此多的火藥流入而毫無消息?
簡直是一派胡言!”
高明轉頭一看,乃是一名將領,見過,不認識,只知道是十二衛的,不是金吾衛就是左右監門衛的,要不就是左右龍-武軍的。
他現在出言,好理解,無論他是金吾衛還是左右監門衛,都負責長安城的治安,三千斤火藥,就藏在長安城的某一個角落之中,不出事還好,只要一出事,他這個將領,也就別幹了!
現在與其說他質疑高明,不如說他不敢相信。
高明沒給他好臉,冷冷一笑。
“怎麼,你是要跟我這個淮南人,比比對火器的認識嗎?”
一句話,撅得這名將領滿臉通紅。
旁邊的衆多官員,這纔想起來,人家高明,考中進士之前,據說在淮南軍中服役多年。
淮南火器,獨步大唐!
這句話,基本是大唐軍方的共識,自然,論及對火藥的理解,別看現場的,都是大唐的精英人物,還真不一定有人比得過高明!
要是這麼說的話,他說三千斤,那就是三千斤!
高明也沒打算放過他。
“運送、隱藏火藥的兇犯,被我擊殺三十二名,如今就陳屍在張守珪的廢園之中,你若不信,隨時去查!
另外,兇犯貯藏火藥,製作火器的倉庫,也在張守珪廢園之中,發現之後,依舊保持原狀,同樣可查!
倒是你,口口聲聲不敢承認,莫不是跟兇犯有所勾連!?”
那將領一聽,臉都白了,這頂大帽子扣腦袋上,那就不是能不能繼續當官的問題了,那是誅殺九族的罪名啊!
他剛想說話,卻被王鉷搶了先!
王鉷現在哪有心思關心一個十二衛將領的前程,三千斤火藥,他一聽也緊張了。
“此事事關重大,高御史,走,與我仔細說說,說不定馬上就要面聖……”
說着,就要拉着高明,找個僻靜的地方,仔細瞭解一下細節。
卻沒想到,沒拉動。
王鉷愣了,“高御史,你這是……?”
高明冷冷說道:
“屬下再不懂事,也不敢壞了天子親令的‘踐行儀式’。
不過,屬下別有線索……
說不定,嫌犯,就在這長樂驛之中!”
說着,高明,把目光,投向了安祿山!
在場的所有人,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原本以爲,高明這次來長樂驛,就是要找安祿山的麻煩,結果人家不是,真是有事兒,三千斤火藥隱藏在長安城中,別說第一時間想頂頭上司王鉷彙報,就是第一時間去找天子李老三也說得過去。
就在所有人驚駭不已之後,有紛紛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誤會人家高明的時候,人家高明,圖窮匕見,劍指安祿山!
一個眼神,都不用多說,在場的這些大唐精英,都明白了高明的意思!
敢情這火藥,還是跟安祿山有關係!
說到底,高明這次來長樂驛,還是找安祿山麻煩的!
意識到這一點,天寶朝的文武羣臣,都有點訕訕的,枉我剛纔感覺誤會了你,還有點不好意思的,高明你小子一雙狹長的雙眼,果然不是個好人,說到底,還是奔着安祿山來的……
不過,在這種無謂的情緒過後,在場衆人不由得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三千斤火藥!
安祿山!
這兩個名字,無論哪一個,單獨拿出來,已經足夠震撼人心了,要是把這兩個名字結合到一起……
臥槽,好恐怖!
如果這三千斤火藥,真的和安祿山有關係的話,那事情簡直無可挽回!
你想!
這三千斤火藥,如果是安祿山手下蔫不出溜運送到長安城的,不管他要幹啥,無論是強攻皇城還是在東西兩市炸燬半條街,都足以造成大唐政局的劇烈動盪,甚至因爲這件事,朝堂之上就得折騰很長時間。
然後安祿山呢?
他得天子令出征,統領幽州河東兩處節鎮的所有人馬!
明確地說一句,這兩個邊鎮的兵馬,幾乎是大唐邊軍之中最有戰鬥力的人馬,而且數量超過了大唐邊軍的三分之一,如果考慮綜合戰鬥力的話,恐怕能夠佔據大唐邊軍一半左右的戰鬥力,估計只有隴右等兵馬綜合到一起,才能與之抗衡。
這麼多人馬在安祿山的手上……
塞外胡人不穩……誰他麼的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消息就是從幽州傳遞過來的,安知不是安祿山自導自演?
退一萬步說說話,就算塞外胡人不穩,你知道安祿山統領着兩個方鎮的人馬,是要對外作戰還是對內作戰!?
如果,僅僅是如果哈,萬一安祿山一時想不開,發動了對內的戰爭……
到了那個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長安,大唐的中樞不穩,安祿山統領超過大唐最精銳的一支隊伍,狂飆向長安城,誰敢保證能在華北平原上,抵擋住幽州鐵騎的衝擊!?
一個不慎,就是亡國!
最起碼,長安城是守不住的!
長樂驛之中,都是大唐朝堂的經營,幾乎在高明剛剛流露出,這三千斤火藥跟安祿山有關係的意思,他們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考慮到了最壞的結果。
這種時候,也不用說什麼安祿山統領人馬之後,必定會向外作戰的廢話了。
一來,他要是真奔着對外作戰,沒事運送這麼多火藥來長安城幹啥?
二來,簡單,就四個字,懷璧其罪!
風險控制,不是說對已經發生的危險進行控制,而是對還沒有發生的威脅進行防控!
指望着大唐的這些精英,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安祿山忠心爲國之上,可能嗎?
且不說滿朝文武,認頭不認頭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託在安祿山這位東平郡王的個人操守上,就算是滿朝文武的腦袋都集體抽抽了,也得看看天寶年間這位東平郡王到底是誰啊?
安祿山,雜胡出身,投軍之前,明面上是通譯,背地裡是馬賊,走私鐵器被抓。
都推上斷頭臺了,結果被張守珪救了下來,十餘年,張守珪一心一喜地栽培,換來的是什麼?——張守珪自身坐贓被貶,因功撿了一條命,最後鬱鬱而終,而安祿山不但沒有收到影響,反而平步青雲,升任了幽州節度副使,最噁心的,當初把張守珪掀翻的內侍牛仙童,在開元二十三年的時候,就和安祿山相識並且一直維持着良好的關係。
等到安祿山升任幽州節度副使之後,對外作戰如何暫且不說,只說與天子李老三之間的接觸,那都是極盡諂媚之能事,甚至拜了天子寵妃當乾孃,還覥着臉在拜了乾孃的第三天,命人用絲綢將他二百多斤的身子包裹成一個“嬰兒”模樣,然後擡進宮城,名曰“洗三”!
這樣的一位東平郡王,你倒是要去相信他的個人操守?
瘋了!?
雜胡出身,說明他從小接受的教育之中,就沒有“忠義”二字。
和張守珪之間的恩怨,說明他不但不知道感恩,在利益當前的時候,會選擇“恩將仇報”。
洗三,說明這貨做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毫無底線可言!
這樣的貨色,有個屁的“個人操守”!?
這樣的安祿山,指望着他在長安城大亂的時候,因爲“忠義”二字,統領這大唐邊軍精銳,兢兢業業地出塞作戰?
想瞎了心了吧!?
事實上,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滿朝文武,或者說大唐天寶年間的衆多精英,都在考慮,讓這樣的安祿山,統領幽州、河東兩個方鎮的所有兵力出塞作戰,合適還是不合適!
且不說合適不合適吧——塞外胡人不穩,天子既然下令,命安祿山出塞作戰,即便真的不合適,也不是現在一時半會就能扭轉過來的,天子號稱“口含天憲”,總沒有今天剛剛下令,然後轉頭就不認的道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這三千斤火藥,和安祿山到底有沒有關係!
如果有關係,即便拼着被天子責罰,也得把安祿山留在長安城,斷然不能讓他迴歸范陽老巢,絕對不能放虎歸山!
如果沒有關係的話,這件事兒,倒是多少還有點回旋餘地,不管是派出其他將領、統領人馬,監督安祿山出塞作戰,還是派出足夠強力的宦官、直接到安祿山的軍中監軍,甚至奏請天子收回成命,撤銷了安祿山幽州、河東雙料節度使的使職,單獨以東平郡王的身份榮養起來……這些都能辦,也好辦,浸淫官場多年的大唐精英,還能不會這個嗎?真要是把事情推動到這種程度,倒是好事了……
總之,不管怎麼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確定,安祿山,和這三千斤火藥,到底有沒有關係!
怎麼確定?
看高明的!
他高明不是監察御史嗎,不是正好負責這個案子,然後找到了這三千斤火藥的線索嗎?
他不是“白麪小三郎”嗎?
他淮南一系,不是正好跟安祿山是死敵嗎?
長樂驛在場的所有人朝堂文武,現在都不怕高明“誣陷”安祿山,只怕高明“執法不嚴”。
說到底,這件事情的後果實在是太嚴重了,在查證的過程中,宜嚴不宜鬆!
想到這裡,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了高明,或者,轉向了高明和安祿山。
一時之間,長樂驛的正堂之中,竟然落針可聞!
安祿山都嚇了一跳,他斷然沒有想到,剛剛還對自己笑臉相迎、稱兄道弟的滿朝文武,竟然在短短地片刻之間,變得如此陌生,就這麼冷漠地看着他。
這一切,就因爲高明看了他一眼。
“你什麼意思?”
安祿山知道,這個時候,他必須說話了。
“三千斤火藥?
查去啊!
你看我幹什麼!?”
高明冷冷一笑,剛要說話,卻有人攔住了他。
“且慢!”
誰?
李林甫!
李林甫在剛纔的一瞬間,也想了很多,滿朝文武想到的東西,他自然也想到了,除了這些,他更是多想了一層。
多想了一層什麼?
滿朝文武都在想,如果這三千斤火藥,確實跟安祿山有關係,該如何是好。
而他李林甫想到的,確實,如果這三千斤火藥,跟安祿山沒有關係,該如何是好!
天子親令安祿山出塞作戰,又令滿朝文武一同送行以示恩寵,結果在長樂驛這一場“踐行儀式”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人,不管是說有三千斤火藥在長安城,還是說着三千斤火藥是被安祿山私藏的,都是極其惡毒的指控。
如果,安祿山被冤枉了,怎麼辦?
還能派他出塞作戰嗎?
幽州、河東兩鎮精兵就在他的麾下,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萬一安祿山本來沒事,結果被這麼一冤枉,心頭存了一股怨氣,到時候索性假戲真唱了,怎麼辦!?
說句不好聽的,這叫朝廷“逼反”了安祿山,不是人家自己想造反!
想到這裡,李林甫看高明的眼神都不對了!
這尼瑪不是找事嗎!?三千斤火藥流入長安城,你們早他麼幹嘛去了!?
不過,李林甫爲人城府極深,他也知道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必須把這件事情處理明白了,要不然的話,就是兩種情況。
第一種,安祿山沒有被冤枉,這是在離京之前,被高明發現了端倪,但是又被安祿山糊弄了過去,讓他回到了范陽老巢,這是安祿山的陰謀得逞,最後的結果,倆字,造反!
第二種,安祿山被冤枉,帶着一口怨氣回了幽州,越想越彆扭,乾脆心一橫,造反!
這兩種情況,別說滿朝文武,即便李林甫這個大唐首相,也絕對受不了!
爲今之計,必須把事情弄明白了!
如果安祿山真和火藥有關係,必須拿下他!
如果沒有,必須讓他清清白白地回幽州,說不得別的,一點委屈都不能受,有可能還得通過各種方式加恩以示信任。
也就是說,今天,要不然,讓安祿山清清白白地走,要不然,就不能讓他走了。
走與不走,還是那個問題,三千斤火藥,到底跟他有關係沒有!
想到這裡,李林甫開口。
“高御史不繼續追查那三千斤火藥,卻來到了長樂驛,不知道所爲何事?”
高明一樂,看了李林甫一眼,這貨當了十八年的大唐首相,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想含糊嗎?高明可不慣着這毛病,開口,直言不諱。
“爲了東平郡王而來?”
“哦?可有切實的證據?”李林甫追問的時候,把“切實”二字,咬得死死的。
高明搖了搖頭,說道:
“雖然沒有切實的證據,但是有切實的消息!”
“消息!?”
還沒等李林甫說話呢,安祿山身邊的白袍文士,就不幹了。
“就憑一個道聽途說的消息,你就敢來找東平王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