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
長安東市的淨街鼓已然響起。
高明跟小義一起,出了邢家賭場,安步當車,緩緩向前,準備走回平康坊。
周全,劉安,和小義帶來長安的諜報司好手,前後左右將兩人保護在最中間,初看陣型散漫,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陣型很是完整,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要有人對高明、小義不利,至少要面對三人以上的防禦。
這自然是淮南諜報司的手段,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竟然現身長安城。
小義如今卻沒有關注這些手下的訓練成果,臉上帶着標誌性的笑容,心中卻是無限感慨。
小義執掌淮南諜報司,這一次來長安城,帶了不少好手,再加上長安城早就安排的坐探,要說起來,實力也是不差,但是他考慮到這次行動,非常可能演最後變成和彌勒教的正面爭鬥,所以帶來的好手,大部分都屬於諜報司的行動隊,這些人吧,動手還行,要是搞情報,終究是差點,這纔有他找到在長安城地下世界聲名卓著的情報販子邢縡去購買情報。
他這一次上門去找邢縡,本來已經做好了大出血的準備,卻沒有想到,讓高明這一頓折騰,竟然弄成了亂拳打死老師傅的局面,不但一文錢沒有花,還把事情給辦成了!
邢縡已經答應追查那羣黑衣人的下落,說是明天就能給消息,而小義代表的諜報司,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粒灌了鉛的骰子!
誰能想到這樣的結果?
由不得小義不感慨啊,當初三爺謝直執意要收高明做開山大弟子,謝家衆人雖然沒有多說什麼,內心之中卻也不以爲然。
一個九歲的孩子,親爹身陷長安糧案,親叔叔捲入洛陽糧案,弄到了最後,連親孃都不要他了,說句不好聽的,這就是個喪門星啊,怎麼三爺還當個寶貝一樣,還要正式收入門牆,有必要嗎?即便三爺答應了洛陽的高主事,要照顧着孩子一生,給他口飯吃也就是了,習文、練武、從商,都行,何必收徒?
九歲的高明,還真是一點也顯現不出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來……
衆人也就是囿於謝直的面子,不開口罷了,誰都沒當回事。
結果,高明入了謝三郎門牆之後,就像一塊絕世美玉一般,未曾打磨之前,如同頑石,一旦被人發現、精心對待之後,頓時顯現出絕世的風采。
九歲上金殿,十三入淮南,十六學律法,二十中進士!
高明這位“淮南大少爺”,這一步一步地走在,不知道驚豔了多少人!
到了這個時候,衆人才不得不感慨,三爺,好眼光!高明,好兒郎!
也幸虧是三爺慧眼識珠,要不然高明這麼好的孩子,豈不是明珠投暗?
別的不說了,就說今天,高明到了賭場之後這一番折騰,一言一行都被小義看到了眼中,剛開始的時候不知道他意欲何爲,小義還多少有點把握不好,等到高明圖窮匕見的時候,執掌淮南諜報司的小義,哪裡還看不出高明是如何考慮的?
就一個字,勢!
小義甚至感覺,自己不是跟高明在一起共事,是跟三爺在一起呢,高明不愧是三爺的開山大弟子,這行事的套路,真是學到了精髓——不管啥事,我都得佔據主動,沒有條件,我也得創造條件佔據主動,要不然的話,這件事,我寧可不辦!
爲了搶佔主動權,高明敢賭命,敢鬧事,敢拔刀!
也正是因爲如此,就利用三粒灌了鉛的骰子,就能逼得邢縡沒轍沒轍的,到了最後,不但答應幫着小義查找黑衣人的下落,還一分錢沒花!
不過,感慨歸感慨,小義心中也有點不高興了,高明你這啥意思啊?又是跟蹤又是真心話大冒險的,有啥事不能自己問啊?你不是“淮南大少爺”了?還是我不是“淮南笑面神”了?咱們同出謝家你忘了不成!?不僅僅同出謝家大門,當初廝混在一起那份熟悉和感情,沒有了不成!?
結果還沒等小義把這一份不高興表現出來呢,高明那邊倒是先說話了。
“小義哥,對不住了!”
小義轉頭,正好迎上高明狹長的雙眼,那眼神,那叫一個真誠。
“小義哥,這件事,是兄弟我做的不對……
我應該相信你的……
即使一時之間弄不明白,也應該向你直接發問,能說的,你自然會告訴我,不能說的,自然就是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小義哥,對不住了,下回我一定改!”
小義聽了,一陣無語,他對高明不高興歸不高興的,但是面對着“淮南大少爺”,他這個謝家小義,還能說什麼重話不成?現在高明這認罪態度這麼端正,他要在抓住了不依不饒的,那就有點不合適了……不但不能不依不饒的,還的大度着點……誰讓咱是小義哥呢?
“哈哈哈……少爺,見外了不是?
就以您在三爺面前的面子,什麼事情,還能瞞着您啊?
不過呢,這些東西,您要是問三爺,三爺告訴您是三爺告訴您的,我這邊呢,必須有所取捨,這個,就是職責所在,能理解其中的差別吧?”
高明趕緊點頭。
他是謝三郎的開山大弟子不錯,跟自己師父的關係也絕對好得不能再好,但是再好,也是私人關係。
小義呢,人家是諜報司的老大,單獨向謝直負責,那是公事。
你高明通過私人關係問謝三郎事情,謝三郎說了,是因爲私人關係,那無所謂,但是你問小義,小義就不能說了,在人家公事之中,沒有你私情存在的空間!
所以,真有了事情,小義不告訴他,這纔是正常的。
小義見高明點頭,微微一笑,淮南出身的人,別的不說,起碼在對“規則”尊重的程度上,絕對是大唐的首屈一指,什麼事情應該幹,什麼事情不應該幹,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除此之外,謝三郎也直接訂立了規矩,從制度上明確了這一點。
高明現在如此,纔是題中應有之義。
不過規矩是規矩,如果事事都按照規矩來辦的話,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小義看着高明“守了規矩”,也自然要多說兩句,“維護”一下人情啊……
“當初三爺令我組建諜報司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這麼一番話,他說了,所謂情報,就是信息不對等而已。
你不知道的消息,我知道,這就叫信息不對等。
我不知道的消息,你知道,也是信息不對等
知道了消息之後,利用別人的‘不知道’做事,就是對情報的利用。
三爺說了,之所以要組建淮南諜報司,就是要保證咱們多多知道的消息,同時,也要儘可能地讓對方少知道消息。
咱們自己多知道,這個好理解,這也是咱們向大唐派出坐探打探消息的初衷。
讓別人少知道,就是儘可能的封鎖消息,單單就咱們淮南而言,就是讓別人知道的消息,都是咱們想讓他們知道的,至於咱們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消息,倆字,封鎖!
這個過程,就叫,保密!”
說到這裡,小義深深地看了高明一眼。
“今天這件事兒吧,就是個信息不對稱。
我知道的消息,你不知道,故而纔會有這樣的誤會。
我職責所在,不能告訴你更多了消息了,才造成了眼前的這種局面。
少爺,你也不必道歉……也不必考慮這誤會了我小義,說實話,我執掌淮南諜報司這麼多年,這種誤會,早就習慣了……”
最後一句,盡顯落寞,聽得高明滿臉通紅。
小義見他又要說話,搶在他開口之前擺了擺手,繼續說道:
“說這些呢,不是要跟你抱怨什麼……
少爺,您誤會了我,沒關係,我小義就是幹這個的……
但是,您可別誤會了三爺!
你們師徒之間的關係,我小義就不多說了,我只說一點,三爺雖然在大唐有睚眥必報的名聲,一出手就是天崩地裂一般,尤其開元二十四年追殺安祿山不成,駐節揚州城之後,更是手段強硬得令人膽寒。
但是,少爺,你自己想一想,自從三爺在大唐橫空出世以來,鬥權貴,懟天子,殺宦官,屠幫派,廢豪族,沉海盜……
這些年以來的一樁樁一件件,什麼時候聽說過,三爺會對無辜百姓下手?
在揚州的種種,都是你親眼得見,我就不多說了……
我只說當初三爺剛剛入仕的時候,第一任選官,河南縣尉,在任區區三個月,就調任了監察御史,也正是在這三個月之內,三爺一力推動洛陽城掃黑除惡,短短時間就將洛陽城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等到三爺卸任,要去御史臺報道的時候,洛陽城百姓自發出門,萬人相送!
少爺,你自己想一想,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
如果三爺殘害無辜百姓的話,可能嗎?
如果三爺沒有將百姓真正地放在心上,可能嗎?
如果三爺沒有讓所有洛陽百姓真正感受到他的作爲,可能嗎?”
高明聽到這裡的時候,早就滿臉通紅了,小義一見,也有點猶豫,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既然說了,很多好話,還是一次性說透了爲好。
“少爺,這次的事情呢,固然有信息不對稱的原因在裡面,但是在你的心中,應該是爲昨夜大火,喪生在灞水碼頭的無辜百姓不值,所以才追隨着火藥這一條線索,懷疑到了咱們自己的頭上。
這個事,說好,也有好處,畢竟你算是得了三爺的真傳,真正地將百姓的性命放在了心上。
但是,要說不好,也有,就是,少爺你不應該懷疑三爺!
如果我諜報司受命行事的話,斷然不會無視無辜百姓的性命,要不然的話,一旦三爺知道了,能下令淮南軍屠了整個諜報司!
所以,少爺,還是那句話,誤會我小義,無所謂,但是,你可千萬別誤會三爺啊……”
高明聽了,滿臉通紅,正色,叉手,躬身,向小義深施一禮。
“多謝小義哥當頭棒喝,小弟明白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小義哈哈一笑,側身躲開,沒有受高明的大禮,隨後扶起高明,嘿嘿一笑。
“少爺,千萬不必如此,小義就是白嘴說上兩句而已,左右就是個誤會,解開了就行唄……”
“多謝小義哥。”
“彆着急謝我呢,這個吧,我執掌淮南諜報司,大事小情的,都得向三爺彙報……少爺你,與其現在謝我,不如好好想想怎麼跟三爺解釋吧……”
高明一聽都傻了,一想到謝直那張大黑臉,頓時就是一激靈!
“不是,小義哥,我錯了,我真錯了,你別告訴我師父行不行?”
“這個……還真不行……”
“小義哥……”
小義哈哈一笑,也不再和他逗咳嗽了,轉臉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對了,對於邢縡你準備怎麼處理?”
高明一愣,“小義哥有什麼建議沒有?”
“建議倒是談不到……”小義搖了搖頭,說道:“我身在淮南,對長安城內的具體情況不算了解,不過根據長安坐探回報,邢縡此人,不單單是王銲的至交好友,也不僅僅是長安城地下世界的一個情報販子,應該還有其他的身份隱藏,只不過隱藏得太深了,沒有實據,咱們暫時確定不了……
長安城藏龍臥虎啊……
今天這件事呢,屬於咱們哥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才造成了眼前的局面,你萬萬不要小覷了他纔好……”
小義把自己對邢縡的瞭解介紹給高明之後,突然問道:
“對了,那灌了鉛的骰子,一共是三粒,一粒你已經還給了他,另外一粒,是咱們要求他幫助查證黑衣人下落的報酬,還有一粒,在你手中,是吧?
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
找個機會,還給他就是。
至於那五十七條人命什麼,更是沒必要提了吧?”
高明聽了,心中有些不以爲然,不過就是長安城一個混子而已,就算跟王鉷的弟弟王銲交情莫逆又能如何?不過呢,既然小義哥開了口,找個機會把骰子給了邢縡就是,左右現在也沒有什麼用得到他的地方了。
“好嘞,有機會的吧,左右還有三天,纔是他們交人的時間,這三天中,找機會給他就是……”
小義點頭。
“別怪我多嘴。
拿人把柄,固然能逼迫人家做事,但是一定要注意其中的尺度,要是控制不好的話,容易激發得對方破釜沉舟!
這其中的分寸,三爺把握得最好。
你行事學三爺,沒問題,但是學就學全了,千萬別學個半茬子,那就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高明聽了,默默點頭。
有理!
就這樣,高明和小義一路走走聊聊,終於在淨街鼓敲完之前,回到了平康坊。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高明剛剛起牀,就有人回報,外面有人找。
誰?
兩個人。
灞水幫的胡七,和蜀地商行的張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