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直在縣衙門口和牛氏兄弟告別,相約明天繼續狀告楊龜壽,然後溜溜達達回了謝家老宅。
結果老管家謝忠都在門口等了半天了。
“三少爺,您可是回來了,老爺老夫人都等着您呢,快進去吧……”
“忠叔好,您老人家怎麼還在這等我啊,以後這種事安排給別人不就行了……”
謝直嘴上說着,目光卻落到老管家謝忠左臂空空蕩蕩的衣袖之上——老管家的左臂早就被截肢了。
一段記憶霎時出現在謝直的腦海之中:
老管家謝忠,原來是汜水縣中一戶農戶,在高宗朝和謝家老爺子一同身爲府兵、出兵放馬,結果在臨洮一戰中,爲了保護當時的隊正謝家老爺子,被敵人一刀砍中左臂,直接暈倒在戰場上,戰後被謝老爺子帶人從死人堆裡面刨了出來,雖說保住了一條性命,卻也永遠地失去了左臂,自那以後,謝忠乾脆舍了自家的那些田地,投身到了謝府當管家,仔細算下來,也有二十多年了。
想到這裡,謝直對老謝忠的敬佩油然而生,爲國征戰、因傷致殘,不管在哪個年代,都是當之無愧的國之英雄,更何況謝忠乃是爲了救援謝家老爺子才落了個如此下場,更是有大恩於謝家,於公於私,謝直這位謝家三孫子,都的對老謝忠恭恭敬敬。
“忠叔,那個……以前要是有得罪的地方,您就看在三郎少不更事的份上,千萬別忘心裡去啊……”
謝忠聽了一愣,“三少爺說這個幹嘛?”隨即發現謝直的目光盯在自家空空蕩蕩的衣袖上,不由得啞然一笑。
“三少爺不必如此,戰場之上兵危將險,那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命,誰傷誰殘,都是正常。
真要是說起來,我還得感謝老爺呢,要不是他戰後不顧危險、疲憊重回戰場,把我從死人堆裡刨了出來,恐怕你忠叔早就失血而亡,這麼一算,豈不是老爺救了我的一條性命?”
謝直卻搖頭,“忠叔您千萬別這麼說,我祖父當時是隊正,自然要戰後清點人手,更別說您是爲了救援祖父大人才受的傷,於情於理也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謝忠卻是笑了,“三少爺仁義!不過終究沒有上過戰場,您是不知道,那一戰從夜裡殺到第二天傍晚,別說什麼受傷之人,就是沒有受傷的,也都累癱了,誰還願意回到戰場上刨死人堆去?
臨洮一戰,我大唐出動兵馬數萬,分屬一百多個折衝府,只有老爺率領的成皋折衝府在戰後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讓咱們汜水縣這些本鄉本土的鄉親們生得救治、死得歸鄉,這份恩情,可不是你忠叔替老爺當刀子換來的。”
謝直聽了,終於沉默,他知道獨臂謝忠說的是事實,別的不說,整個謝家之中,如同謝忠一般投靠的部曲,基本都是那一戰中被謝家老爺子從死人堆裡面搶出來的,要是沒有謝老爺子,這些人也許真會死在臨洮大谷口。
正如謝忠所說,這份恩情,整個成皋折衝府甚至整個汜水縣,只要是家裡面有府兵的,都得記着!
而謝家老爺子,也正是因爲這一戰,榮升成皋折衝府果毅校尉,堂堂的從五品下的朝廷武職。
謝忠一見謝直沉默,趕緊出言催促,“三少爺,別的事再說吧,老爺還在正堂等着呢,咱們趕緊過去吧?”
謝直點頭,和老管家一起來到謝家祖宅的正堂。
進門一看,嚯,人真齊啊,謝家老爺子、祖母薛氏、二叔母柳氏、大嫂吳氏,就連年僅六歲的大侄子謝文也在,這傢伙,除了洛陽爲官的二叔,隴右從軍的大哥,遠嫁幽州的大姐,國子監求學的二哥,謝家一門,齊齊整整的,都在。
不過大家怎麼都不說話啊?一家人在一起不應該歡聲笑語的嗎?怎麼一個個都面沉似水的,尤其是謝直的祖父謝老爺子,那一張臉黑得跟鍋底一樣,這三堂會審的架勢,是擺給我看的?
謝直心中猶疑,卻也當先施禮。
“見過祖父、父母,見過二叔母,見過大嫂。”
老爺子沒反應,老太太倒是笑着點頭,二叔母柳氏直接甩了個白眼,只有大嫂吳氏笑吟吟地回了半禮,還一扯身邊的大侄子謝文。
六歲的孩子在母親的示意下,恭恭敬敬地叉手爲禮,“見過三叔。”
謝直一看他跟個小大人一樣,就忍不住想笑,這要是在後世,這個年齡的熊孩子,正是上房揭瓦的時候,最是討厭不過,沒想到到了大唐,變得這麼規矩,看來禮法這東西還真有點用啊,一念至此,他就樂呵呵地問道:
“小文今天這麼老實啊,怎麼沒出去玩?”
結果大侄子還沒說話呢,高居正位的謝老爺子就是一聲冷哼,二叔母柳氏更是直接開口:
“三郎,你可算了吧,千萬別把小文給帶壞了。
不是二叔母說你啊,堂堂六尺高的漢子,今年都十八了,眼看就要成丁了,怎麼還不如個六歲的孩子?人家小文讀了一天的書,要不是爲了等你回來,人家還用功呢……
你再看看你,這剛醒就跑出去玩兒,你就不知道先給老太太報個平安去?可憐老太太腿腳不好,還特意派我去看望你,你說讓二叔母說你什麼好啊?”
謝直一聽,臉一紅,這事兒,還真是忽略了,不說大唐的禮法是什麼要求,就單獨說這老太太薛氏,也應該在甦醒的第一時間前去探望,沒別的原因,老太太對原主謝直實在是太好了,正所謂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心尖子,現在謝家長孫不在,身邊就謝直這麼一個孫子,老太太對他的寵溺,簡直是毫無原則那種,按照原主的記憶,他要是一把火把房子點了,老太太都能在旁邊拍手叫好。
果然,謝直還沒說話呢,老太太就先開口了。
“這有什麼呀?不就是先出去玩了一遭麼,不算事兒!
老太太我半攤在牀,就是廢人一個,我還有什麼奢求啊?不就是看着這些孩子身體康健、早日成家立業麼?
我孫子昏迷了三天,現在還能活蹦亂跳的,這就是好!來不來看我這個糟老婆子,我都樂意!”
老太太作爲當事人這麼一說,柳氏只得閉嘴。
而謝直聽了,心中感動非常,憋着通紅的眼眶對着老太太展顏一笑,笑得那叫一個燦爛。
這個奶奶,真好!
老太太也是含笑望着他,眼神中的寵溺都快溢出來了。
好一副祖慈孫孝的畫面。
結果……
“咳咳……”
一聲咳嗽突兀響起。
謝直轉臉一看。
那是一張黑臉。
謝老爺子。
謝直一看,三堂會審的正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