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鐵騎駐馬待命。
旗分左右,一匹黑馬,越衆而出。
馬,是普通的戰馬,雖然在普通百姓家難得一見,但是在軍中,隨處可見,說句誇張一點的,跟淮南鐵騎的衆多黑衣黑馬的騎士相比,這匹黑馬不過中等而已,三千淮南軍中,比這匹黑馬還要神駿的,不知道有多少。
人,卻不一般。
面色微黑,雙眼微眯!
正是名揚四海的汜水侯謝三郎!
經年不見,謝直的變化並不大,除了年歲增長,看起來更加穩重之外,只在左側臉頰之上多了一條淺淺的傷疤,那是他初到揚州,親自帶領緝私營,攻破最大鹽梟窩點,才留下的傷痕,刀疤雖淺,卻給謝直更平添了一股讓人難以直視的凌厲。
淮南鐵騎被阻攔在長樂驛,謝直本來就有點不高興,一張黑臉,變得更黑了,結果聽了前面淮南軍的傳報,聽明白原來是楊國忠等楊家五府在外,謝直思量了半天,這才決定出來見見這位楊家的頭面人物。
一見楊國忠,謝直眯着眼睛剛想開口,卻突然一眼看到了自家弟子。
原來,高明在楊國忠跑了之後,從長樂驛門口,緊趕慢趕地追了過來,現如今正站在路邊,正擠眉弄眼地一個勁兒師父甩眼神兒呢……
謝直順着高明的眼色一看,在楊國忠身邊兒,有一個奴僕鼻青臉腫的,正滿臉憤恨的看着高明。
目光再次掠過高明胸口的酒漬,謝直頓時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劍南節度使節度使,御史中丞,楊國忠,見過謝中丞。”
頓時把臉一沉。
“御史中丞?哼!楊國忠,你也配!?”
一句話,差點把楊國忠罵哭了,你跟高明還真是親爺倆,怎麼說話都他麼一樣啊!?
楊國忠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早就聽說這個謝三郎不太待見老楊家,今天一見,果然如此!我楊國忠可沒得罪過你汜水侯,結果這第一次見面兒,張嘴就直接罵街,就是因爲我楊國忠姓楊不成?想到這裡,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謝中丞,此言何意?”
謝之冷冷一笑。
“謝某人月前得到天子命令,三天之內點起三千淮南鐵甲,一路奔行,晝夜不停,一月有餘,足足跑了三千里,這纔來到了長安城外。
這一路之上,途徑的州縣,都提前爲我淮南鐵騎清平道路,生怕耽誤了謝某人調兵回京。
怎麼到了長安城外,偏偏有人膽敢阻攔我淮南軍入城!?
楊國忠,你說你是御史中丞?
好,我問你一句——大軍出行,無故阻攔,該當何罪?”
楊國忠一聽臉色就變了。
二月初四的時候,天子在朝堂上大發雷霆,調汜水侯謝三郎回京破案的同時,也讓他帶三千淮南鐵甲回京,肅清長安地面。
且不說破案不破案這件事兒,天子給謝直的命令,可是調兵的命令!
按唐律,大軍出行,所有州府縣市,必須提供相應的支持,支持不足,都要論罪!
更不用說無故阻攔了!
一旦發現有人膽敢無故阻攔大軍前行,大軍有權直接擊殺,並根據實際情況,有權繼續追究攔路者的相關責任!
好巧不巧,謝直率領淮南鐵騎回京在即,正好碰着楊家奴僕擁塞了一路,擋了大軍前行的道路,別說謝直麾下的鐵騎,用帶着刀鞘的橫刀,打傷了幾個楊家奴僕,就是他放馬衝擊,不管殺了多少人,那也是理所當然。
說實話,楊國忠剛纔見了謝三郎,還真沒反應出來,他這個御史中丞的職位,本來就來路不正,要不是楊玉環在李老三耳朵邊上沒完沒了地吹枕頭風,還真當不上,自然,不如那些正途出身的御史對律法的熟悉,有的規矩,提起來,有印象,但是沒有人提醒的時候,還真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他這御史中丞乾的,也別怪人家謝三郎師徒倆看不上,本來就是個半吊子,在人家“大唐辦案第一能人”的面前,腰桿子,硬不起來。
現如今,謝三郎指着鼻子問他,“無故阻攔大軍前行,該當何罪”,楊國忠還真無言以對。
謝直也沒打算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放過他。
“給你百息時間!
百息過後,還敢阻擋,謝某便有理由懷疑,某些人居心叵測,故意阻攔我淮南軍進京!
到時候,別怪我謝三郎不客氣。”
說完之後,根本不給楊國忠反應的時間,直接下令。
“牛佐,計數!”
多年不見的有牛佐,瞪大銅鈴一般的雙眼,死死盯着眼前的楊國忠,口中大聲計數。
“一!二!三!……”
楊國忠一見謝三郎要動真格的,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連忙大聲下令。
“讓開!都給我讓開!”
楊家奴僕都驚了。
他們的長安城中橫行霸道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都是別人給他們讓路,從來沒有他們給別人讓路的時候,今天碰上淮南軍,二話沒說,就被打倒了一片,這已經是他們投身楊家爲奴以來,幹過最憋屈的一件事兒了,本來想着楊國忠親自到場,無論如何也要能給他們出這口氣。結果誰能想到?人家不但不給楊國忠面子,還直接破口大罵,罵過之後,楊國忠連嘴兒都不回,直接下令讓路。
到了這個時候,誰還不知道,今天這個虧,算是吃定了。
不想吃虧也沒轍啊,真打不過這羣黑衣軍漢!
另外,一個個數字從牛佐了嘴裡出來,再配合上他那雙如同銅鈴一般的大眼、在楊家奴僕隊伍中不斷巡視,就如同閻王索命符一樣,看着,也着實地嚇人!
得了,讓路就讓路吧,什麼吃虧佔便宜的,保命要緊!
楊家奴僕顧不得其他,亂糟糟的往道路兩邊兒躲藏。
但是,人好說,車駕可不好讓啊……
今天是楊家五府出遊踏青的日子,楊國忠和楊琦的家眷,再加上韓國夫人那三個國朝一品夫人的車架,粗略一算,這就七八輛,這車駕怎麼趕到路邊兒上去?
慌亂之中,有馬伕着急,一下子把車趕到了路邊兒……
嘭!
一隻車輪,落入水溝!
隨即就是一聲嬌呼!
怎一個“亂”字了得!
更有車駕之中傳來破口大罵之聲,“你們瘋了不成!?想死啊!?亂什麼,我看看是誰,到底敢如何!?這裡是長安城,我老楊家還真怕不了誰!”
說話間,就有一人鑽出了車駕,火焰紋,黃花鈿,墜馬髻,膚白貌美,卻是一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
楊國忠見狀,頓時臉色一變,就要撥馬回去。
這個時候,謝直突然又開口了。
“說實話,謝某從頭到尾就看不起你們老楊家這幫人!
車架之中是誰?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想必就是他們三個之中的一個吧?哼,還敢罵街!?
楊家姐妹,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還是這個德行!?
想當初我謝三郎第一次名揚天下的時候,就是破獲了一個與家僕通姦謀害親夫的案子……巧了,那惡毒的女人,也姓楊,旁人都稱呼他楊二姐,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跟這三位一品夫人好像都是堂姐妹吧?
當初我在河南縣八字牆上,曾經以瘦金體連寫三份訴狀,將楊家女眷不知廉恥宣揚於天下!
如今一看,也是我謝三郎有先見之明瞭,楊家女兒,果然,如此。”
楊國忠聽了,頓時臉色一黑。
“謝三郎!我敬你是國朝三品汜水侯,你又身負皇命,不願與你多事,你當我楊國忠就怕了你謝三郎不成!?
你如果再敢辱及我楊家女眷的清譽,我楊國忠勢必不與你善罷甘休!”
謝直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難得!你們老楊家還真出了一個能頂樑柱的男人,敢跟我當面這麼說話了?”
謝直也不知道是誇了楊國忠一句還是損了他一句,嘿嘿一笑,卻略過了他,目光轉向他的身後,冷冷一笑。
“我看看你身後那是誰?哈……楊琦!
哼!當時洛陽糧案,你爹楊老三也捲了進去,滿門抄斬,念在你楊琦年幼,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回鄉。
現在,貴妃得寵,你們老楊家雞犬升天,我聽說你楊琦還當了個鴻臚寺少卿?
這麼說來,還是我謝三郎當初心慈手軟了!早就應該給你們老楊家來個斷子絕孫!
哪裡容得你們現在在我眼前囂張。”
謝直冷着臉一頓罵,那楊琦也不知道是想起來了自家斷頭臺上的父親,還是想起來自家被他氣得吐血的哥哥楊銛,又或者……想起來刺配三千里的時候那一路苦難,紅着臉不說話,只是死死盯着謝直,一言不發。
謝直在他冰冷的眼神之中安之若素,全然不在意地瞟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
“再看看這個是誰?哦,楊洄,咸宜公主的駙馬都尉!你躲個什麼!?
我聽說當初楊玉環楊九姐入宮,就是你在背後推動的?
楊洄,我也納了悶兒了,弘農楊氏千年華族,怎麼就出你這種沒出息的玩意兒?站起來也是五尺有餘的一條漢子,先靠咸宜公主,後靠武惠妃,惠妃娘娘身隕之後,竟然想着把楊玉環送入宮城……你這一輩子不靠女人,活不下去是不是?”
楊洄這次跟着楊家五府出遊,本來沒啥存在感,碰上了淮南鐵騎,尤其是謝三郎出面之後,他就一直想轍往後躲,躲來躲去,終究沒躲開,還是讓謝直一眼逮住了。
逮住了……認倒黴,說啥,裝聽不見……爲啥?還能爲啥,惹不起唄!當初人家還是個河南縣尉的時候,楊洄就惹不起他,現在人家是汜水侯了,楊洄瘋了,惹他去?
楊洄唾面自乾,謝直彷彿早就料到了,不再理他,最終,又把視線轉回到楊國忠的臉上。
“看看,這一個個的,就是你老楊家人!
男的,慫,女的,蠢!
要不是貴妃如今就宮中伺候天子,你覺得就以你們老楊家這幾塊料,能夠在大唐立足嗎?
至於你,楊國忠,也不過是個傻子而已!
且不說靠着裙帶關係上位之類的話了,那是你老楊家的家風,我都懶得再提。
只說你如今乃是貴妃推出來的楊家頭面人物,這腦子也不夠使啊……
知道你不過是蜀中一個混子,沒有讀過幾天書,我也不難爲你,就問你一句,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知道什麼意思嗎?
如今貴妃得寵於天子,你們楊家一門,若求自保,應該更加謹小慎微纔是,不信的話,看看書,煌煌青史之上,囂張跋扈的外戚,有哪一家有過好下場?
你們老楊家還真是反其道而行之,這是要給全天下的大唐人看看,什麼叫不作死就不會死是吧?
我聽說,現在囂張到鞭打公主的地步了?”
說到這裡,謝直在戰馬上都忍不住搖了搖頭,實在是看不懂老楊家這種作死的套路,看着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楊國忠,繼續說道:
“算了,楊國忠,我也懶得再說你們,今日過後,給你們在宮城之中的那位靠山帶句話,好好伺候天子,保持好忠敬之心!
天寶五載,因爲與梅妃爭寵,被天子轟出宮城,還是人家高力士高將軍幫着說了句話,才讓她能夠再次回到宮城。
經此一事,她就應該好好地陪好天子,把自己那些小心思都好好收一收……
結果,剛剛過了三年,就故態萌生,天寶九載,又被轟出來一次!
如果說一回是失誤,那麼,連續兩回,具體是因爲什麼,包括她,還有你們所有的這些老楊家人,都應該好好想一想纔對!
結果,貴妃剛剛被接回宮城,你們老楊家的家僕就敢鞭打公主……哼,天子給貴妃臉面,對你們老楊家,就一定是好事嗎?
記住了,保持好忠敬之心,伺候好天子!
這纔是她保全自己,甚至保全你們楊家一門之道!
所謂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再有下一回,就不是貴妃娘娘親手做上百道菜,就能把事情抹平了的。”
楊國忠聽了,不由得臉色大變。
謝直如何辱罵楊家其他人,他倒是沒有多少感觸,等到最後讓給楊貴妃帶話,尤其提到了貴妃那兩次出宮,算是一下子打到了楊國忠的心中。
謝直的話,不好聽,卻正是楊國忠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
他能夠被推出來做楊家的頭面人物,自然也不是一個純粹的笨蛋,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他真的是個笨蛋,也知道如今楊家一門的榮辱,都繫於貴妃一人,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繫於天子對貴妃的寵愛。
這種寵愛,如何維繫?
除了以色娛人之外,真還就是像謝直說得一樣,保持住忠敬之心,把天子伺候好!
現在看來,謝直這番話,到還真有點忠言逆耳的意思……
想到這裡,楊國忠還真有點迷糊了。
不是說謝三郎死不待見老楊家這幫人嗎?人家那“睚眥必報”的名頭,不就是他沒完沒了對老楊家動手才落下來的?結果今天一見面,人家說話雖然不好聽,怎麼還有點好心的意思?難道是謝三郎看到楊家九姐位列貴妃,然後有意緩和一番?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被楊國忠自己否定了。
不可能!
人家謝三郎從來就不是一個會阿諛奉承的人,如果因爲貴妃的位置就能放過老楊家,那他當初那麼一路折騰,圖啥?可別忘了,開元二十三年,謝直還在洛陽的時候,武惠妃的權勢,可不比如今的楊貴妃差,人家謝三郎怎麼幹的?對着武惠妃唯一女兒咸宜公主,在出嫁那天“以死開道”!就連武惠妃派出自己宮殿的掌事太監去說和,都被謝三郎直接撅了回去!
現在,人家謝三郎能因爲一個“貴妃”的位置,就對老楊家另眼相看?
不可能!
這話,楊國忠自己都不信,可是,他剛纔卻爲啥要拉着自己絮絮叨叨說這些呢?
帶着這個疑惑,楊國忠擡頭,看向謝直,只見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雖然笑容在臉上掛着,雙眼卻已經微微眯了起來。
楊國忠一見,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汜水侯名揚天下,很多習慣,也廣爲人知……
眯眼發怒,瞪眼殺人!
這都快成了謝三郎的標籤了!
他剛纔說這些,肯定不是爲了楊家好!
就在此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一百!啓稟節帥,百息已到!”
臥槽!
楊國忠一聽,差點哭了,你們師徒兩人太操-蛋了!坑人都是一個套路!不怪人家謝三郎說他是個傻子,相同的套路,竟然連着被套路了兩次!
到了這時候,楊過中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無論是開口罵街,還是特意點出楊家如今的隱患,甚至讓他給貴妃娘娘帶話,根本就是拖延時間,讓楊國忠沒有時間組織楊氏家補讓開道路!
回頭望去,楊家奴僕雖然盡力向兩邊躲避,卻也終究沒有什麼成果,亂糟糟一片,看着比剛纔堵得還厲害……
謝直卻不管他怎麼想的,厲聲高喊:
“高明!”
“師傅,弟子在此。”
“你現在是國朝的監察御史,早已脫離了淮南軍,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身上淮南軍人的骨頭,還在不在?”
“生是淮南軍人,死是淮南軍魂。”高明一聲高喊,聲嘶力竭,喊得熱血沸騰!
謝之聞言哈哈大笑。
“提刀上馬!爲我淮南軍,開路!”
高明一聽,二話不說。一路小跑到了謝直身邊,早有淮南軍士讓出戰馬,高明翻身上馬,腰間橫刀,已然出鞘!
謝直點頭,右手一舉,猛然一揮!
“殺!”
高明一馬當先,衝向了楊家家僕隊伍!
噗。
一顆頭顱飛起!
兩邊兒臉上紅腫依然。
正是楊家的三管家!
高明一刀下去,已經讓這位嚇跑了長樂驛所有權貴的楊府三管家,身首異處。
在高明身後,是淮南軍三千鐵甲的齊聲厲喝。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