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胖子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國朝的監察御史，還有這麼辦案的！？
早在他找邢縡疏通關係的時候，他就知道，只要把他的蜀地商行和邢縡的邢家商行，從昨夜那一場灞水碼頭的大火之中摘出去，長安灞水幫，必然成爲“替罪羊”，其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別的不說，就是五百萬擔漕糧，以及無數死傷，就絕對不是區區一個長安灞水幫能夠承擔下來的。
有了這個認識之後，今天胡七出面來找自己，張胖子在愧疚之中又有點無所謂，什麼兩條人命不兩條人命的，你灞水幫還有心思琢磨這個？你們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人，能夠從這一場劫難中後下來，纔有資格享受那六十貫銅錢！
尤其他在賭徒之中，看到了微服私訪的高明高御史，更是堅定了他的這個想法！
邏輯很通啊，都不用琢磨，必然是王鉷王大夫找高明結案，多少也得給人家高御史一點甜頭唄……
什麼甜頭？
直接給錢？
那可就俗了……不如給他一個專事專辦的權力，比如，清繳灞水幫！
別看胡七自己說的恓惶，什麼日子不好過，什麼一個冬天就病死十好幾個，那是胡七自己笨！一個六七十人的幫派，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竟然養活了將近一百個老幼婦孺，說他們幫裡面沒有積蓄，誰信！？只要人家高御史心狠着點、手黑着點，張胖子就不信從灞水幫一點油水都榨不出來，再說了，即便胡七說的是真的，灞水幫真窮的叮噹響，那也有賺錢的轍，最起碼，不還有一百來老幼婦孺嗎，用好了，真不見得比青壯來錢慢……
當然了，人家高御史號稱“淮南大少爺”，背後就是一手執掌大唐鹽鐵、海貿的汜水侯謝三郎，人家看得上看不上這些“小錢”、“髒錢”，另說，反正人家御史大夫把這個“專事專辦”的權力給他了，他高明自己不願意掙錢，那是高明自己的事兒，總不能說王鉷王大夫虧待了他就行……
說實話，這要是張胖子自己掌握了“清繳灞水幫”的權力，肯定得下狠手，畢竟，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啊，高明高御史拿到“清繳灞水幫”的權柄之後，竟然會這麼用！
一把大小，一條人命！
還僅僅針對着灞水幫的青壯，只賭七十三局……
那些灞水幫的老幼婦孺怎麼辦？就這麼一句話就放過去了……
行，有錢任性！
淮南大少爺嘛，看不上這些“小錢”、“髒錢”，好，家底殷實，您隨意……
不過，張胖子就想問一問，既然是賭局，那肯定就有輸有贏，咱也別說輸多輸少，甭多了，就輸個十局八局的，難道他高明高御史，真的要給灞水幫十個人活命的機會？
這樣的話，豈不是知法犯法？
就算是監察御史，這樣做事，恐怕也不成吧？他難道就不怕……
想到這兒，張胖子猛然一震。
高明高御史……恐怕……還真不怕……吧？
這要是一般的監察御史，甭客氣，就衝他出入賭場這麼一件事兒，直接告到御史臺去，不管是資深御史還是新晉御史，先得到御史大夫王鉷那裡去解釋解釋，一個不好，趕上王鉷心情不好，直接摘了他的獬豸冠都有可能。
但是，高明，不行！
爲啥？
別的不說了，就是昨天那場案子，張胖子通過邢縡走通了王鉷的關係，堂堂御史大夫竟然也不能“一言可決”，還得把人家高明請到了御史臺好言好語的商量……
如今就算人家高明真放了灞水幫的人，誰還敢說他什麼？
王鉷？
別說這個御史大夫了，就算是天子李老三，要是聽了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非但不會責怪，恐怕還得哈哈大笑之後，誇獎一句“仁義”！
好吧，有實力，有背景，更任性！
就在張胖子心生感嘆的時候，他卻沒有想到，高明竟然轉向了自己。
“張東主，看了這麼半天，你有啥想說的？”
我他麼能有啥想說的！我就想說你牛逼來着，你聽嗎！？
張胖子不明所以地看着高明，只見高明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狹長的雙眼之中，有精光在閃動，這眼神……看着，怎麼有點瘮得慌啊……
張胖子猛然一震，突然福靈心至。
“高御史有什麼需要在下效力的，但請直接吩咐！”
要不說人家能夠在蜀地組織商行，還能把業務範圍拓展到長安，絕對是個精明的主兒，一看高明的眼神，頓時明白了，人家高御史肯定有事要自己辦，也別等着人家開口了，咱主動點吧，沒看着人家高御史的眼神都變了嗎……
高明聽了張胖子主動開口，這才點了點頭，開口說道：
“剛纔張東主你說什麼來着？
這枚玉佩，是看他灞水幫的老幼婦孺可憐才拿出來的……
現在，灞水幫的青壯，註定要死一個了，只要人死了，他灞水幫的老幼婦孺，就少了一個人來照顧，豈不是更加可憐……”
張胖子聽了個迷迷糊糊，還真沒聽明白高明要說什麼，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問道：
“所以……高御史，您的意思是……？”
“老規矩！”
高明圖窮匕見，直接下令。
“一條人命三十貫，你出！”
張胖子聽完之後都傻了，緩過來以後，第一個反應就是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灞水幫出人命，我出錢？
這都哪跟哪啊！？
這能怪誰！？
怪自己嘴賤，爲了推脫給胡七玉佩的責任，胡說什麼看灞水幫的老幼婦孺可憐，這回倒好，被人家高明高御史給逮着理了——既然你覺得她們可憐，來吧，救濟！而且價格都是現成的，三十貫，這也是你自己認可的！
到了這個時候，張胖子簡直是有苦難言啊。
那玉佩是那麼回事嗎？
是，玉佩是他拿出來的，但是這不是被邢四逼得嗎！？
要不然的話，他拿出玉佩之後，也不至於一言不發，更不會看到邢四那一副貪婪的嘴臉，直接叫破了一直旁觀的高御史的身份，這種行爲，相當於“掀桌子”——你邢四不是要貪這枚玉佩嗎，現在御史臺的高御史就在這兒，我看你還貪得了不？
另外，除此之外，張胖子甚至還有另外一層更深層次的考慮，這枚玉佩，不僅僅是價值一百三十貫而已，還是他費盡心思才找到的一塊好玉，真落入喜歡的人嚴重，絕對是千金難得的好東西。
說實話，即便賭局輸了，張胖子也捨不得拿這一枚玉佩頂賬，不過是六十貫銅錢而已，找人擡來就是……
但是，就在他馬上要招呼人去取錢的時候，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因爲他看見了高明。
所以，他把玉佩扔了出來。
爲啥？
在張胖子看來，既然國朝的監察御史到了賭場，賭桌上的那些“賭資”哪裡還能讓賭徒拿走？豈不是都得“充公”？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張胖子拿出來的這枚玉佩，豈不是就到了高明高御史的手上？
高明留下，最好，說不定趕對了機會，自己還能通過這枚玉佩，和高御史聯繫一番……
高明不留下，也沒關係，大不了再找一枚差不多的玉佩給他送過去，理由都是現成的，財務充公，乃是您高御史高風亮節，不過呢，我也看出來您喜歡玉佩了，這不，小人特意給您踅摸了一塊，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也就是說，在張胖子的謀劃之中，不管高明是不是留下這一枚玉佩，他都能和享譽國朝的高御史拉上關係……
這還說啥！？
不就是一枚一百三十貫的玉佩嗎，給他！
相對於和高明拉上關係，一枚玉佩又算得了什麼！？
說實話，張胖子當時在極短的時間裡面，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拿一枚明明超出六十貫的玉佩頂賬，其中的謀劃，很是讓他自己洋洋自得……
結果……
他萬萬沒有想到，關係，倒是和高御史拉上了，竟然是通過這種方式——替高御史給灞水幫出賣命錢！
我有病啊我，灞水幫不過是長安城裡面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派，我買他們的性命幹啥？真去照顧那些老幼病殘嗎？我瘋了！？
但是，高御史開口了，他又能怎麼說？
不答應？高明當場就能給他好看！
答應了……答應了，賣好給灞水幫，有個屁用！再說了，即便是賣好，也是人家高御史的“好”，他在這件事情裡面，除了出錢，有個屁用！
兩難之間，張胖子不經意地和高明的眼神對上，頓時一激靈，臥槽，現在還真不是計算得失的時候，剛纔人家高御史說了，自己給灞水幫通風報信，還“資助”胡七潛逃來着，這罪名，根本就不是錢的事兒好吧！
尤其是張胖子看到高明狹長雙眼之中的陰森，頓時明白了，這哪是高明要佔他這個蜀地商賈的便宜，這是人家給了自己一條生路——
花錢，買命！
不僅僅買灞水幫的幫衆性命，也是買自己的性命！
想到這裡，在長安城初春寒冷的天氣之中，張胖子竟然出了一聲冷汗，幸虧想明白了，要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高御史放心！
一條人命，三十貫，不二價！
這個錢，我張胖子，出了！
今天如果錢不湊手，我張胖子頭拱地，也一定錢籌齊了！”
高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不再言語，再次擡手，示意邢四繼續。
“大！”
“大！”
“大！”
“小！”
“小！”
“大！”
……
今天這賭局，還真是開邢家賭場的先河了。
一來，不賭錢，賭命！
二來，場外觀戰之人，不喊好，只拿錢，三十貫一次，還得分文不差！
三來，今天的賭局也邪乎，一共開了七十三局大小，竟然是“大”多“小”少，甚至最詭異的時候，連續開出來十一把“大！”
到了最後一算，七十三局大小，高御史竟然僅僅贏了一十六把！
如果賭局開始之前的言語作數的話，也就是說，人家高御史，要放過灞水幫的五十七人！
胡七見狀，再也忍不住了，正咧着大嘴笑呢！
他能不高興嗎！？
今天到了邢家賭場的這一切，可謂一波三折，當高明親口告訴他，要清繳灞水幫的時候，他是真的絕望了，胡七以爲灞水幫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這一次都要在劫難逃！
結果，沒想到人家高御史還給了一條活路……
雖然要交出十六條人命去，他自然心疼，但是和全幫上下一百多人同歸於盡，這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結果了！
況且，還有意外的驚喜，一條人命三十貫，四百八十貫，再加上前面的兩條人命，那就是五百四十貫銅錢！
說句沒出息的話，他胡七長得這麼大，還真沒講過這麼多錢呢！
五百多貫啊！真要是一文不差地送到灞水幫，即便少了十幾個青壯，即便少了灞水碼頭上的進項，胡七也有信心，讓幫衆都過上好日子！
不過，全場之中，也就胡七大喜之下有點把持不住了，其他人，卻沒有他這麼好的心情。
十六人！
這個數字一出來，邢家賭場一直圍觀的賭徒，紛紛大譁。
即便他們不是朝廷中人，也都知道，御史臺命令高御史去清繳灞水幫，一百多人的幫派，最後只能抓到十六個人，這事兒，可沒法向朝廷交代啊……
衆賭徒面面相覷之後，又都把目光投向了高明，他們也好奇，這位國朝的監察御史，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說了話，最後是這麼一個結果，到底還算數不算數。
高明沒有讓他們失望，在七十三局的賭局之後，點了點頭，一張白臉之上，竟然沒有絲毫的急躁和焦慮，依舊平靜得可怕。
轉頭看向張胖子。
“十六人，四百八十貫？”
張胖子一咬牙，“好，小人就這派人把錢送到灞水幫，保證一文錢都不少！”
高明點頭，轉向了胡七。
胡七這個時候也反應過來了，臉色猛然一僵，緊緊看着高明，生怕他說話不算數，結果，聽到高明說道：
“七十三局大小，你贏了五十七局，我贏了一十六局……
咱們說好的……
十六條人命，拿出來頂賬，有問題嗎？”
胡七趕緊點頭，我還怕你不認賬呢，我這兒能有啥問題？沒有！
高明還有點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
“確定嗎！？”
胡七再次點頭。
“確定！”
高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點了點頭，突然一笑。
“咱們怎麼說的怎麼辦！
高某堂堂監察御史，自然不會食言而肥……
說是要你灞水幫十六條人命，就是要你十六條人命，不多要，也不能少！”
胡七連連點頭，大哥，您說得都對，放心，我肯定不賴賬。
不過，他卻突然又聽到了高明說了一句，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不過，高某也有條件！
你答應，咱們就這麼辦……
不答應，萬事皆休！”
周圍賭徒紛紛流露出一副瞭然的神色，果然，監察御史也要開始耍賴了嗎……
胡七卻沒有心思關注他們如何看到高明，面色凝重地追問了一句。
“什麼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