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郡安德縣驛的正堂之上,終於恢復了平靜。
顏真卿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是一陣無語。
段子光,遭受了平原郡各級官吏的“重點關照”,就在正堂之上,被打得跟個破布娃娃一樣,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一個勁兒地翻白眼,眼看是活不成了……
就連他身邊的那幾個隨從,一個個也都是出氣兒多進氣兒少——這是平原郡官吏擠不到段子光的身邊,無奈之下,只能拿段子光身邊的隨從“交投名狀”,捎帶腳就給幾個人弄得離死不遠了……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是沒“斬”……這比直接砍頭還過分呢……
“清臣叔父……”
謝文開口了。
堂上衆人,不由得一震。
如果說剛纔飲宴的時候,平原郡的各級官吏對他恭敬有加,那是因爲人家乃是謝家的文少爺,親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謝三郎。
那麼,衆人現在對他恭敬,就是因爲他就是他……
謝文!
在段子光作爲安祿山“特使”,傳首河東留守楊光的頭顱到了平原郡,太守顏真卿毫不猶豫選擇做大唐的忠臣,兵馬使張奉璋自爆其隱秘身份,同樣要站在大唐和謝三郎的身邊,在平原郡一文一武兩位“頂級高官”表明態度的時候,謝文直接“反守爲攻”,直接把“投名狀”扔在了平原郡各級官吏的面前,逼得他們不得不親自出手,“瞭解”了段子光!
這種對時機的把握,簡直出神入化!
尤其在謝家部曲擊倒段子光的那一刻,謝文就出言阻攔,意思特別明白,段子光作爲安祿山的親信,死在謝家人的手上,根本算不得什麼,無非也就是在安祿山與謝三郎之間的恩怨上再添上一筆,但是他如果在傳首平原的時候,被平原郡的各級官吏出手打死,那就徹底絕了平原郡官吏與安祿山之間的媾和的可能!
這意思,當時很多官吏都沒有反應過來,都是打翻了段子光之後,才能慢慢品出來的。
不得不說,這一手“投名狀”玩的,就如同謝文眉角輕挑、如劍出鞘一般鋒利無匹!
很多官吏自問,在當時的情況下,自己根本難以把握住這樣的機會,一舉讓整個平原郡“歸心”,一舉穩定大唐一郡之地!
在這種情況下,還拿人家謝文當做一個“謝家子侄”,不但是看不起人家謝文,也是看不起自己了……
縱然古之縱橫家,也不過如此風采!
說實話,很多人都一時之間轉不過這個彎兒來,這,還是那個剛纔溫潤如玉的佳公子麼?
現在,謝文開口,不管平原郡的各級官吏轉得過這個彎兒還是轉不過這個彎兒,都得仔細聆聽。
只聽得謝文對顏真卿說道:
“清臣叔父,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根本就用不到他段子光的身上!
安祿山不過一個雜胡通譯出身,被聖天子揀選於草莽之中,一路加官進爵直至幽州、河東雙料節度使,乃是皇恩浩蕩,他不思精忠報國,卻悍然謀反,根本就是一個狼子野心的亂臣賊子而已……
何談‘國’之一字!?
又有何資格向大唐平原郡派出‘使節’?
他段子光出任大唐幽州節度使府巡官一職,爲安祿山謀逆奔走前後,根本就是與安祿山這個逆賊乃是一丘之貉而已,何必對他客氣?”
顏真卿聽了,默默點頭,再看看段子光不成人形的樣子,發佈了他作爲大唐平原郡太守,應對安祿山叛亂的命令。
第一道命令。
腰斬段子光!
將其從人,一同梟首!
懸人頭於城門,以震懾宵小!
第二道命令。
收斂故河東節度留守楊光的頭顱,請平原最頂尖的匠人出手,爲楊光樣留守雕刻木質身軀,以補全屍身,在平原郡安德縣城外,選一塊風水寶地,厚葬!
第三道命令。
命平原郡司兵參軍李平,持太守顏真卿親筆手書奏章,上留平原郡上下各級官吏簽押,走小道,過洛陽,趕赴長安,向天子,向副帥謝三郎,向整個朝廷中樞,明確平原郡上下萬衆一心,一定要堅守平原,與叛賊安祿山勢不兩立。
第四道命令。
派人通知周邊州縣,重申政事堂的命令,重金收買叛軍各級官吏之頭顱……
第五道命令。
命平原兵馬使張奉璋,整備平原郡,隨時做好與安祿山叛軍一決雌雄的準備。
別的命令倒還好,平原郡各級官吏都是轟然應諾,等到最後這一條命令的時候,各級官吏雖然也紛紛應諾出聲,但是這氣勢……未免就有點稍弱了……
仔細看兵馬使張奉璋,還面有難色……
“清臣叔父……”
謝文再次出聲。
“按理說,清臣叔父以平原太守身份發佈命令,小子輕狂,卻不敢出言臧否……
不過,對於最後一條命令,小子私心以爲,未嘗沒有有待商榷之處……
小子斗膽出言,不當之處,還請清臣叔父贖罪。”
顏真卿點頭。
平原郡各級官吏對謝文的感觀大變,他顏真卿也對謝文刮目相看了,這小子,再也不是那個纏着自己討要字帖的半大小子了,如今已然可以在軍議之時堂而皇之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了……
總之,一句話,長大了。
如今謝文不以身份之苑囿爲壑,願意爲平原郡出謀劃策,顏真卿不以爲忤,反倒是欣然開口。
“好,正要聽聽小文的高見。”
謝文趕緊躬身施禮。
“清臣叔父折煞小子了,不敢稱高見,小子不過拋磚引玉,供叔父斧正!”
謙虛過後,謝文略略一沉吟,這纔開口。
“小子竊以爲,安祿山叛軍勢大,不但麾下兵將十萬之衆,還多爲騎兵,在平原郡如此平坦的地形之下正面交手的話,恐怕難以取勝……”
說着,謝文還想張奉珪拱了拱手。
“還請瑝叔父贖罪,小子不是說平原軍戰力不足,而是說安祿山叛軍的騎兵,在野戰之中優勢太大,如果三千平原軍正面相抗的話,恐怕浪擲……”
張瑝含笑點頭,示意沒有誤會。
謝文見狀之後,這才重新轉向顏真卿,開口說道:
“以小子之愚見,不如遵循我家三叔,也就是天下副帥的建議,多爲騷擾,儘量避免與叛軍正面作戰……
清臣叔父您想,安祿山過常山郡之後,一路直撲東都洛陽,其進軍路線,正好暴露在咱們平原郡的視野之中,如果安祿山同樣利用這條進軍路線運送補給的話,咱們平原軍就大有可爲啊……
所謂計狠莫過截糧!
咱們不必與安祿山的叛軍正面相抗,只要不斷騷擾其補給線,我想,不但可以避免與叛軍的正面廝殺,同時也能對洛陽城下的安祿山造成極大的困擾,說不定如此一來,對正面戰場的幫助會更大一些……”
顏真卿聽了,不由得默默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張奉璋。
“張兵馬使,你看呢?”
張奉璋看了顏真卿一眼,發現這位平原太守聽了謝文的言語之後,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怒氣,不由得也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張某愚見,與文賢侄一樣。
平原軍三千兵馬,縱然操練多日,但是如果與安祿山麾下的幽州大軍正面向康,恐怕輸多贏少……
既然這樣,不如就以騷擾其後勤補給線路爲主爲尚……”
顏真卿聽了,再次點頭,最後一聲苦笑。
“如此說來,倒是顏某書生意氣了……
也罷!
當初顏某在鹽鐵使府的時候,就聽謝三郎說過一句用人之良法……
把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
顏某深以爲然!
如今看來,要不是小文提前點醒,又有張兵馬使堅持,顏某險些鑄成大錯……”
說着,顏真卿,起身,向張奉璋躬身一禮。
“國事艱難,如何用兵,一切,就拜託張兄弟了!”
張奉璋趕緊起身,連道不敢。
顏真卿重新落座之後,對平原郡各級官吏開口說道:
“一人計短,衆人計長。
如今國事艱難,顏某也難免有疏漏之處,還請諸君暢所欲言,無論對錯,都是爲我大唐,爲我平原盡一份心力,還請諸君莫要敝帚自珍……”
顏真卿如此說,又有他剛剛第一時間就聽從建議,改變了如何用兵的思路,又將平原一郡如何用兵,盡數委託給兵馬使張奉珪的先例在前,衆人紛紛出言,爲平原郡如何應對安祿山造反的局勢而出言獻策。
可惜,顏真卿剛剛的幾條命令,已經比較全面了……
腰斬段子光,懸首城門,這是明確表示與安祿山叛軍勢不兩立。
厚葬河東留守楊光,這是大唐忠臣孝子應有的待遇。
派人過洛陽去長安,這是要與大唐中樞取得聯繫,雖身在敵後卻也心向大唐。
聯絡周圍郡縣,這是合縱連橫,準備結成同盟共抗安祿山。
將平原軍託付給張奉璋,這是要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內外,前後,態度,都有。
顏真卿不愧名滿天下,這一番安排之下,已經“面面俱到”了。
即便安德縣驛中平原軍各級官吏都絞盡腦汁暢所欲言,不過在細微之處縫縫補補而已,難有實際性的內容出現。
顏真卿聽了衆人的言語之後,心中略顯失望之餘,將目光轉向了謝文。
“小文,你看我平原郡如此安排,可還有什麼疏漏之處?”
謝文聽了連連擺手。
“清臣叔父擡舉了,小子不過是一個遊學士子而已,如何敢在一郡軍政之上指手畫腳?不敢,不敢……”
顏真卿卻搖頭。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莫說你謝家子弟在此事之中,無論如何也難以置身事外,就是顏某一直那你當自家子侄看待,也願意聽你出謀劃策一番……”
旁邊衆人也紛紛勸解。
張奉璋更是直接出言,“賢侄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言,無論如何,也是幫着我平原對抗安祿山的叛軍,有功無過……”
謝文聽了,最後這才點頭。
“既然清臣叔父與瑝叔父都如此說,諸位平原賢達也不以小子狂妄,小子斗膽說上一句……”
衆人,說吧說吧,你這麼客氣幹啥,不憋得慌嗎?
結果,謝文一張嘴,直接就把平原郡上上下下的各級官吏震得不輕。
倆字。
“常山!”
衆人一陣無語。
其實,在場衆人之中,也不有不少人想到了這個地方,不過這不是常山太守顏杲卿投降安祿山了麼,他又是顏真卿的族兄,現在提出來……好像有點不給顏真卿臉面一樣……
果然。
謝文口吐“常山”兩字,顏真卿的臉色就是一僵。
只聽得謝文趕緊說道:
“常山郡的位置太重要了……
一來,它坐落在安祿山的進軍路線之上,無論安祿山的叛軍採用那一條路線進行補給,都難以繞開常山一郡的疆土。
二來,常山一郡,正好坐落在河北地的正中間,如果能夠拿下常山,足以將河北地方的反抗安祿山的仁人志士勾連到一起,這對對抗安祿山叛軍的好處實在是太大了……
三來,常山郡正對着太行山井陘道,正好堵在河東與河北地的戰略要道之上,日後,不管是安祿山兵進河東,還是朝廷從河東調兵平叛,都難免要走井陘,那麼,常山郡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謝文說完,顏真卿開口,一臉尷尬。
“這些……顏某都知道,怎奈……”
謝文聞言,直接開口。
“清臣伯父是要說,顏杲卿伯父向安祿山投誠一事?
小子倒與不同想法……”
“哦?”顏真卿頓時來精神了,“怎麼說?”
謝文開口。
“常山一郡,直面安祿山叛軍的兵鋒……
據聞,顏杲卿伯父升任常山太守時間不長,恐怕沒有時間整備常山郡的武備……
在這種情況下,顏杲卿伯父向安祿山投誠,未必就是真心實意的……”
顏真卿聽了,頓時眼前一亮,這種可能……非常大,無論是安祿山勢大難敵,還是常山郡根本沒有做好正面相抗的準備,反正顏杲卿向安祿山投降,真的可能僅僅是事實所逼而已……
不過,顏真卿興奮過後,也不得不冷靜了下來,可能,僅僅是一種可能而已,誰也不能確定……
就在顏真卿略顯猶豫的時候,謝文再次開口。
“唯今之計,無論顏杲卿太守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也不能直接斷定他從逆,還是要選派得力人選,走一趟常山郡纔是……”
顏真卿一聽,頓時點頭,想那麼多幹什麼?派人,見面,去問!
至於人選麼……
“如蒙叔父不棄……小子願走上一趟!”
謝文主動請纓!
“不可!”
“胡鬧!”
“慎言啊文少爺!”
顏真卿與張奉璋,幾乎是同時出言阻攔,即便安德縣正堂之上的平原官吏,也都紛紛出言。
誰敢讓他去啊!?
這是謝三郎的親侄子!
沒見看段子光一聽是他,寧可冒着生命的危險,也要出言挑撥麼?
如果真讓謝文前往常山郡,一路艱險且不必多說了,就是順利抵達常山郡,如果人家顏杲卿是真心投降安祿山,怎麼辦?那豈不就是自投羅網!?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一直表現得相當溫和的謝文,竟然在這件事情上極其堅持,甚至說出來“你們不讓我去,我就自己去”這樣的話來。
到了最後,顏真卿無奈之餘,又有些感動,他知道,謝文此舉,一方面也是爲了幫助朝廷拿到常山郡,另外一方面,也未嘗不是要幫着他顏真卿擺脫麻煩……
“如此,一切就擺脫小文了!”顏真卿正色說道。
謝文一笑,“清臣叔父不必擔心,我淮南一方在河北一地,也不是一點佈置都沒有,此行雖然有危險,小子還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顏真卿聽了,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麼……
倒是張奉璋,出身軍旅,又在敢死營那種朝不保夕的所在拼搏多年,爲人倒也豪氣,見狀,端起眼前的酒杯,朗聲說道:
“這一杯送行酒,本來要送賢侄迴歸揚州,卻沒有想到,倒是把賢侄送到常山了……
不圖安逸,不畏艱險……
好一個謝家子弟!
諸君,飲勝!
且爲謝文賢侄壯行!”
一語出口,安德縣正堂之上轟然應諾!
顏真卿手捻鬍鬚,看着將眼前酒水一飲而盡的謝文,也不由得不感嘆一聲。
“謝家兒郎初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