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鬼
成人禮之後的第一個情人節，仍然是和“非情人”一起度過的，和大學以前的時光略有不同，那時候女生之間也拿着零花錢去買巧克力，然後互相贈送。那是帶着粉紅色的、曖mei的同性間奇特的友情。每一次想想，心口都暖暖的。然後回想起天各一方的老朋友，帶着無邊的想念，心中不由有些疼痛。那純純的友誼哦，一輩子也只有一次。
而現在，同性變成了異性，雖然仍舊與愛情無關，但多少也是一種進步吧，唐墨有些無聊地胡思亂想。看着向年對食物的興趣似乎比對自己要濃一些，她心中忍不住有些不平，眼神中帶着明珠暗投的悲鳴。早知道就請他吃拉麪好了，幹嘛吃西餐嘛，真是多此一舉！
唐墨也曾幻想過和一個男生在浪漫的節日裡，紅酒玫瑰和星光，花前月下，喃喃細語。男生不會踩到****，女生也不會剛好來大姨媽，一切都是溫馨而甜蜜的，至於這個季節有哪種花在開，那似乎也不太重要，從這一點上來說，還是中國的情人節好啊，至少是一個適合折騰的季節吧？
“向年，你發現沒有，挺多人都在看我。”唐墨語氣中帶着一絲提醒之意。
“你漂亮嘛，那有什麼好奇怪的，而且今天是情人節，人們難免會把情侶雙方做一下對比。我雖不是牛糞，但估計爲你鳴不平的大有人在……呵呵。”向年完全沒有慚愧、自卑之類的負面情緒，揮舞着刀叉戰鬥不息，傻呵呵的笑容中帶着一絲得意，這讓唐墨更不爽了。
“別吃了。”唐墨語氣有些生硬地說。
“我還沒飽呢。”向年屁股坐得穩穩的，一點起來的意思也沒有。
“走啦！”唐墨站起來踢了他的椅子一下，這動作相當粗魯，讓周圍幾位默默關注她的男士大跌眼鏡，有一位將剛喝到嘴裡的羅宋湯都吐出來了。唐墨丟了臉，惱怒起來，拉着向年的耳朵用力往上拽，向年嗷嗷慘叫着被拉出了餐廳。身後響起一串的驚呼，那是難以置信的失聲。
“喂，幹什麼啊？”向年有些生氣地說：“吃你一頓飯，還要捱打，簡直……”
“簡直什麼？”唐墨怒容滿面地看着他。
“沒什麼。”向年乾巴巴地哼了一聲。
唐墨也哼了一聲，然後轉身往學校走，向年跟在她身後，急道：“唐墨，又怎麼了啊，剛纔還好好的，一下又變臉了，你屬面具的啊？”
“吃那麼多幹嘛，不怕撐死！”唐墨站住身子，盯着他，狠狠地說道。
“真是一點也不可愛。”向年轉過頭去噗的吹了一口氣。
唐墨愣了一愣，輕輕嘆口氣，回身走到向年身邊，低聲說：“向年，你是不是覺得我脾氣很不好？”
“嗯，是有一點任性。”向年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那我們回去再吃一會兒？”唐墨的聲音變得很溫柔。向年聽着她軟聲軟氣的話語，卻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不用了，嗯，要麼我請你喝飲料吧？”向年想了想說道。
唐墨有些意外，欣喜地點點頭。於是兩人又找了家咖啡廳，一人喝了一杯奶茶。
“向年，雖然我們倆不是那種關係，但在這種場合，你要多看我幾眼，不能老盯着食物瞅，這樣我很沒面子哎。”奶茶喝到一半，唐墨實在忍不住說出來了。向年沉吟了一會兒，猛地一拍大腿：“是我不對，其實……”向年看着唐墨，臉色微紅，有些結巴地說：“其實我是……我是不太敢看你。”
“爲什麼？”唐墨來了興致。
“我怕你掐我。”
“你不惹我生氣，我掐你幹什麼？我不是讓你死勾勾盯着我看，只要你時不時地掃我兩眼，不要讓人家誤會是我主動的就行，你地明白？”
“明白了。”向年一邊喝着奶茶，一邊時不時地擡頭看看唐墨，笑一笑，唐墨也看着他笑笑，氣氛好了許多。
從咖啡廳出來，夜色已濃，兩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行過，唐墨忽然有一種飄然的感覺，就像在夢中那如欲騰飛的輕靈。身旁一張張陌生的臉孔，轉眼間變得亦真亦幻：穿着超短裙的時尚女孩，踏着人字拖的邋遢怪男，大袖飄飄的佛學院的胖和尚，打扮頗爲清貧的大學講師，殘肢斷臂的乞討兒童，精品店門口招攬顧客的小妹……
向年。
所有人都在，只有自己丟了。
這是唐墨在那一年的那一個情人節的離奇的經歷。那感覺她銘記一生一世。
而就在這時候，向年將她從黑暗中拉了出來，確切的說，是一個小小的賣花女童，改變了那一刻她人生的軌跡。
陵大的這條街上，不僅僅是情人節那一天，許多個日子，都有賣花的小孩子，只要看到男生女生走在一起，便會拉住男生賣花，一般都是：“哥哥，給姐姐買朵花吧，姐姐多漂亮啊……”
今天是情人節，賣花的小孩子比平日多了許多。而男男女女們也無一倖免，向年當然也不例外。他有些無力地解釋：“我們不是……不是的……”
這種花任何一天都可以送，但唯有這一天是送不得的。
唐墨卻有些惱怒地喊道：“送朵花能死啊？”
向年不知她是真不懂，還是故意耍弄自己。反正積威之下，他腦袋幾乎一片空白，趕緊掏出十塊錢買了一朵玫瑰——這花還真貴。
唐墨樂呵呵地接過向年手中的玫瑰，臉蛋紅撲撲的，泛着豔麗的*，向年一時竟看得呆了。
“怎麼說，情人節咱也算收到花了。”唐墨高興地說。
“你好像忘了，有人用玫瑰花把女生宿舍的廣場都給淹了，那可是爲了你……”
“我不想要那九千九百九十朵，我只喜歡這一朵。”唐墨歪着腦袋斜睨了向年一眼，輕輕一笑，嬌媚無限。
向年咬着嘴脣把臉轉到一邊，低聲說：“我會誤會的。”
“別臭美了，就是因爲知道你沒有別的想法，我纔會收這朵花的。”唐墨深深嘆了口氣：“有哪個女生不喜歡花呢，只是這玫瑰花代表的意義讓我壓力太大。”
向年舒了口氣：“還好，嚇我一跳，呵呵。”
唐墨斂去笑容，想要嘆口氣，又覺得老是嘆氣太沒出息——這些天她嘆的氣，比這十八年加一起都多了——她生生忍住了。情緒有些低落地說：“我先走了，就在校門口說再見吧。”她拿着那朵玫瑰花向石景山走去。
向年沒有離開，一直跟着她，唐墨回頭看見，也沒趕他走，她知道他擔心自己的安全，心裡不由涌上一股暖意。
直到看見唐墨走進宿舍，向年才轉身離開。
這一段路，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在一起，但心中似乎多了一些什麼。至於多出來的是什麼，他們都不太確定，那情緒有些複雜。
唐墨懷着這樣複雜的情緒進入了夢鄉。
曾夢似乎早就在等着她，今天她穿了套綠色的洋裝，站在老鳳凰樹下，頗有些九十年代初期那種留學海外的知識分子的模樣兒。衣服樣式有些老了，可是很配她，清秀中帶着一種古典的韻味，讓人一看而知是知識女性，只是不太像學生。
“收到花了嗎？”曾夢問她。
“嗯。”唐墨應了一聲。
“多少？”
“一朵。”
“啊？”曾夢有些不相信地追問：“只有一朵？”
唐墨點點頭，臉上帶着難言的微笑。
“好可憐啊，你這麼漂亮，男人眼睛都瞎了嗎？”曾夢大打抱不平。
唐墨也不解釋，眼光穿過夢境，看着窗前花瓶裡的那朵玫瑰花。
“那一朵有什麼可看的，我給你準備了許多花，來……”曾夢拉住唐墨的手，向着老鳳凰樹後面飛過去。
那是一條長長的甬道，黑洞洞的，就像一條時間隧道，唐墨驚訝於它的長。
“這……這是哪裡啊，樹的後面怎麼會有路，那面應該是湖啊。”唐墨望向遠處，望向前方，望向本應該是芙蓉湖的那個方向，但她只看到了光芒。然後，黑色被金色取代，金色中又飄落一朵朵紅色的花瓣，那條甬路越來越寬，光芒越來越盛，路面不知是什麼鋪就的，軟軟的，不用去分辨，因爲很快便有花瓣兒將之覆住了。
紅色的花瓣兒越來越多，積在路面上，越來越厚，那花瓣兒屬於鳳凰花。
這個季節，鳳凰花早就零落成泥了……
可是，這些花是從哪裡來的？歸結於夢境嗎？
唐墨踩着厚厚的花路，擡頭看看，她不知道這些花從哪裡飄來的，它們只是飄着，不曾斷絕，一直繼續，沒有花香，只有血紅血紅的一條路——鋪滿鮮花的紅色大道。
唐墨的身體哆嗦起來，心裡充滿了無盡的恐懼，但是她沒有叫，因爲這一天她已等了許久。她知道自己躲不掉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讓自己走過這條路，都是爲了這一天準備的。她早已有了一種宿命般的預感。現在它終於出現了，唐墨在恐懼之中，反倒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鳳凰花是如此的美麗，如火一般，燃燒在唐墨的心空中，那麼的熱情，那麼的執拗。她滿眼看出去，灼灼地如同在火中行走的鳳凰，而當火焰燃盡她年輕的軀體，她是否也能如同那火鳥一般復活？
唐墨伸出雙手，拘起一捧的花瓣兒，然後猛地揚起來，她在這花雨中，輕輕旋轉，如同一隻吃了毒藥的丹頂鶴——悽美、搖擺、無所歸依、軟了翅膀、即將消亡。
曾夢站在那紅色大道的一端，向她輕輕伸出手，柔聲地呼喚：“唐墨，來吧，來啊，走過這條路，你就和我一樣了，看看，這些花多美啊，以後你想什麼時候看到它們，它們都在的。只要你走過來，你就是這個空間的主人，擁有一切，來吧，唐墨，跟着我一起……”她忽然停了下來，因爲唐墨停止了旋轉，她擡起頭，盯着曾夢，詭異地一笑：“你是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