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沉,日還未升,四周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此時,正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冰冷的時辰。接着幽深的夜色,數千人馬悄悄潛向了定城南門。
他們的目的,是惹惱魔鬼,然後將他們引出城,纏以死神的絞索。
雙洛目測了一下遠處城門,耐心等待着,遠處隱約有嘈雜聲傳來,右邊的天際已顯出幾分火光。忽然,一點幽藍的焰火劃過天際後,雙洛猛地將手臂一擺,發令。
火信被點燃,只聞得“轟——轟——轟”“轟——轟——轟”兩聲巨響,雙炮齊發,振聾發聵,驚天動地,定城西面高牆一瞬間被削去了一個角,厚重的城門也被轟開了小半,斜斜歪到了一邊。
地動山搖,摧枯拉朽。
硝煙還未散,文墨一聲清嘯,騎馬帶着清永軍跟石家軍在白衣軍的□□跟火炮的掩護下朝城門殺去。
攻城的第一戰就這樣開始了。
羽簇蔽日,火炮橫飛,炮彈紛紛落在城上的垛口,只聽得“轟隆”巨響,三尺見方的石垛子便猛然飛到半空,炸成碎片,躲於垛下的北穆兵也被帶着飛起來,從高高的城牆上摔了下去。幾輪下來,城牆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再也起不了掩護的作用。穆兵們有的埋身瓦礫,有的已被炸飛屍骨無存,還有不少被飛濺起的瓦礫擊傷痛得來回翻滾,其狀甚慘。
而此時,一萬義軍已到達城下,從城門的破口蜂擁而入,雙方開始近距離肉搏,長刀飛砍,血肉四濺。如雙洛所料,幾千騎兵被火炮壓制的連城都沒出就陷入了巷戰的泥潭。
毀城,打擊對方士氣與戰力,火炮的作用就是如此。
之後的一切,就是時間問題了。
雙洛揉了揉被震得嗡嗡作響的耳朵,心裡暗自慶幸,北穆人一向不重視火器,所以這次沒有人去用也不會用定城四角的炮臺來守城,不然,以城牆的高度優勢,雙方火炮對戰下來,文墨他們連牆腳都無法靠近。
這算不算是貪了歷史的小便宜?她笑笑,繼續關注戰情。
很多年後,雙洛回憶起這場戰役,仍是感慨萬千,如果不是見證了那場屠殺,她會去南瑤,或是去北穆,隱姓埋名,終此一生,卻決不會留在大周,與歷史跟命運作可笑的抗爭。這一戰,她在順應歷史,卻又義無反顧地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拿下定城時,已過了正午,雙洛爬上城牆,從高處俯瞰那一片尚未清理的戰場,硝煙味與血腥味混雜在空氣中,麻痹着她的嗅覺。
看着橫七豎八的屍體,她一時百感交集,萬餘生靈,頃刻化亡魂,他們曾經流着跟她一樣的血。雙洛迎風閉上眼,胸很悶,四處都是污穢的殺戮味道,她一番辛苦,卻還是沒有找到歸屬感。誰是她的同胞?誰是她的朋友?誰能夠理解她的矛盾?
她在做順應歷史的事情,卻站在了歷史的對立面,螳臂擋車。
文墨在這時走了過來,一身青袍上蒙着灰塵與殘血,他走到雙洛的身邊,與她並肩而立,卻不說話。雙洛暗自吸了一口氣,還好,還是那股熟悉的墨香,若有似無,將殺伐帶來的穢濁跟壓抑一掃而空。
他的確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他還站在她的身邊,她就知道自己做得是對的;只要他還站在她的身邊,她就能迅速找回迷失的方向;只要他還站在她的身邊,她便可以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再疲憊,再彷徨,再孤獨,再無助,只要有他……
“他們都說你是福星,義軍從組建以來,從來沒有拿下過定城這種規模的城池,而且,付出的傷亡也不大。”文墨突然說道,語調低沉溫和,卻不帶任何情緒,像是千年的寒玉。
雙洛踢了踢城垛上的髒雪,表情不見欣喜:“天時地利人和罷了,穆族人殺伐過重,天怒人怨,我們攻城之時,定城軍民譁變的譁變,起義的起義,佔下了城北,堵住了城門,纔給了我們可趁之機,再說,還有你的大炮在那……”
“要不然,裕昊一旦進了城……”她沒有接着說下去,只揚手指了指地上斷成幾截的木棍鋤頭菜刀等物,“我們是民心所向,所以贏了,僅此而已,我沒有任何功勞,只是投機者罷了。”
“而且,戰爭纔剛剛開始,裕昊隨時會攻城,必須儘快加固城牆,安置火炮,約束軍隊,安撫民心,如有必要還要肅清奸細,吳將軍的紅甲軍不日就會抵達,我們必須堅持到他來!”
“你想用一萬五千人對抗裕昊的十萬人麼?”
“不,我以定城軍民十五萬對抗他的十萬!”
“報——城南已經肅清!”傳令兵的聲音劃破了暮色中的寒意,遠遠的傳入了雙洛的耳中。
城南!白府!子修!雙洛聞言一振,急急追了過去,走得幾步,又回過頭:“借你的馬用!”
文墨點頭,然後就靜靜看着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下了城牆,時而深謀遠慮老成的可怕,時而又衝動得像個小孩,總是見她認準一個方向就矇頭衝了過去,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不知她心裡,可有退縮兩字?
文墨有些心疼,又有些羨慕,自己什麼時候也能義無反顧一次?他擡頭看天,浮雲蔽日,有雕影閃過,然後脣角輕輕一挑。
大概,這一輩子都不可能了!他肩上的枷鎖太重,太沉,跑不得她那般灑脫。
白府卻是一片狼藉,僕從四散,幾處還着了火,值錢的東西被劫掠一空,紗幔四處亂垂着,到處是精美的瓷器跟琉璃留下的碎片。白府的主人們都不見了蹤跡,雙洛心急火燎的讓人將白府的僕從們拘到一起訊問,卻無人知道子修的下落。有人說被殺了,有人說被穆族人帶走了,有人說城破的時候趁亂逃了,全都是流言蜚語道聽途說。
雙洛沒法,只得將人散了,又命人搜遍定城,折騰了半夜都一無所獲,兵荒馬亂的,要找一個孩子,談何容易?
——不會的,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
——傻瓜!你走不動,姐姐就揹着你,哪裡會丟下你不管……
——雙洛,你一定要等我,等我長大了,就去找你……
曾經的誓言,在命運的捉弄下,變成了可笑的謊言!
文墨找到雙洛時,她正一個人依在之前跟子修一塊唸書的書房門邊,面對着門前的翠竹,目光失焦,似乎穿越時間回溯着從前。
“吉人自有天相。”文墨看着她,想說些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思索了片刻只得這麼一句,他不是一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尤其是女人,雙洛這樣的女人。
“坐過來好不好?”雙洛低低央求,聲音中的嬌弱讓人無法抗拒。
文墨點點頭,遲疑着,最後坐在了她身邊,中間隔了一拳的距離。雙洛卻直接靠上他的肩,埋着頭,肩頭聳動,全身都開始發抖。微溼的觸感緩緩透進來,滲進了他的皮膚,讓他的心一下漏跳了好幾拍。
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了,第一次是因爲犯了錯,這一次,是因爲迷了路。
明月向西,斗轉星移,文墨仰頭看天,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回憶往事,還是謀劃將來。
“二當家的,朱大當家已經進城了。”門口有小兵通報,文墨心微沉,冷笑,看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他看看身邊已經睡着的雙洛,將她抱上了裡間的牀上。大概是因爲沒什麼財物的關係,這個院子沒有遭到什麼破壞,一切都保持着當初他離開時的原樣。他小心合上門,走了出去,吩咐道:“保護好楚姑娘,她若是醒了,就讓她在這裡等我。”
“是。”小兵恭聲回答,心裡卻開始猜度起二當家與這位楚姑娘的關係了。
朱達剛剛解決掉手下這一小股北穆軍,正要休整,三個消息便接踵而至,第一個是出走兩年的文墨回來了,第二個是文墨用墨矩令調齊六支人馬打定城,第三個則是,定城被打下來了。
他往自己的肚裡狠狠灌了一氣水,卻壓不住胸臆的怒氣,這三個消息,一個比一個讓他火大。
走了就別回來,回來就別多事,多事還立功……
他猛地扔了水袋,命人備馬,帶着剛剛休整的兩千人馬朝定城奔去。
他今年三十二歲,早年是太行山的土匪,二十五歲那一年被一位高人救了性命,從此認了師徒,更是帶着弟兄們入了師父創辦的墨矩盟。師父是墨家弟子,他卻不認同這些所謂的墨家觀念,他覺得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都是胡說。然而行走江湖最重一個義字,既然師傅待他恩重如山,他便規規矩矩坐了義軍頭領,其實,除了不能燒殺劫掠,被鄉里鄉親奉爲救星的滋味還是很不錯的。光是那些土老百姓的敬仰目光就讓他全身爽透,彷彿自己是大大的英雄。
於是,朱達知足了,畢竟,是個男人,都想做英雄。
墨矩盟在河北路最開始只有兩支人馬,師父的石家軍跟他的血手軍,一年後,文墨入了夥,這個年僅十七歲的俊朗少年一次就拉來了兩隊人馬:黑旗軍跟玄頭軍。這小子極聰明,一開始就跟他師父想到了一塊,自己先將兩隻義軍整合到了一起,然後入夥,既加強了墨矩盟的實力,也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接着,老三帶着清永軍過來,他們三人,成爲後來墨矩盟河北路唯一可以執掌墨矩令的三個人。
又兩年,袁娘子帶着自己的白衣軍投奔過來,墨矩盟聲勢達到最頂峰,他每每帶着義軍行於路上,總會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
師父在他二十九歲時離開了河北,他覺得他們三人足以領導整個河北路義軍,於是自己去了山西總盟,然而,權力讓三兄弟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半年後,老三走北穆,一年後,老二去河南,兩個人都再也沒有回來。六路義軍在他手裡又擺弄了兩年,令行禁止的權威感讓他沉迷,無法自拔。
可惜,所有人都看得出,墨矩盟在沒落。
就在這個時候,老二卻回來了,一回來,就掃了他的威風。
朱達進城,剛到府衙大廳,袁娘子跟齊六便已經迎了出來。齊六一見他,立刻哭喪了臉:“老大,你可回來了,文老二他欺人太甚!”
朱達皺眉:“怎麼講?”
“他用墨矩令調兵,我們兄弟們正隨您打穆狗,去得慢了,就被他找了由頭穿小鞋,讓血手軍衆弟兄們去城南打佯攻,大家六千對兩萬,哪裡拼得過?”說着說着,齊六臉上已全是怨憤。
袁娘子眉毛一豎:“齊六你閉嘴!血手軍擅長飛索拌馬,本來就該去對付穆狗騎兵,再說了,文老二自己的黑旗軍跟玄頭軍也照樣去了城南,損失也不比你少!”
齊六陰惻惻一笑:“你當他多麼大義凜然,爲了救定城數萬百姓的話說得光冕堂皇,其實,衆兄弟辛苦一場,還不是爲了博美人一笑,文老二奸猾,到頭來,卻是名利雙收!”
“你這狗嘴……”袁娘子聽他說得這般不堪,立時就要衝過去撕他的嘴,被朱達一攔,兩人互瞪一眼,不再說話。
朱達一言不發,走到大堂,坐定,片刻後,其他幾個頭領也悉數到場,文墨是最後一個趕來的。
他進來後,所有人都停住了話頭,只看他與朱達。文墨當年負氣出走的事情,在場衆人大多心知肚明,如今王見王,端看兩人如何表現。
“大哥!”
文墨低喚一聲,上前見禮,卻被朱達一把扶住,笑道:“二弟這兩年在外奔波,辛苦了。”
說話間,他看了一眼文墨腰間的墨色長劍:“墨筆劍幾年來俠名遠播,爲兄每每聽聞亦是十分欣慰,沒想到今日就見二弟衣錦還鄉,就立大功,果真不同凡響……”
文墨忙說不敢。
接着就是一番兄友弟恭的寒暄,看得衆人好生無趣。然後擺酒入座,待到大家皆以爲兩人之間的較力不會在明面上時,朱達的話鋒卻是一轉:“聽聞二弟這次衝冠一怒爲紅顏,爲打定城不惜搭上數千兄弟的性命,卻不知這紅顏現在何處?”
文墨執杯之手一震,霍然起身,目光冷冷掃了他一眼,擲杯而去。
出了府衙大門,文墨悶頭疾走於空落落的街上,寒風冽冽,刮過他的臉頰,壓下他心裡的憤慨跟不平,他早就該清楚,等待他的除了子虛烏有的誹謗跟雞蛋裡挑骨頭般的責難外,不會再有其他。
他終究還是天真,唸了往日之情。
“先生……”遠遠的傳來一聲輕喚,文墨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走回了自己的小院落,天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細碎的雪花已經落了滿肩。
朦朧的飛雪中,透出了朦朧的燈光,身形瘦弱的少女一手提了橙色的燈籠,立在門口,竟像是在等他回家。
文墨停住腳步,看着她,心裡的煩悶被強行壓下,呼吸似乎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口氣就融化了眼前的景。
“先生?”雙洛趨前幾步,有些疑惑,她老遠就看着文墨走了過來,思量了好久,終是決定叫他“先生”。
叫文墨太生疏,叫非清太無禮,叫墨,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文墨的手輕輕握成了拳,又放開,快步走到雙洛面前,一攬,兩人便轉進了自家的小院子。
“我大哥回來了,剛剛我去見了他。”他低聲說道。
雙洛輕輕跳開,轉身看他,一雙眼睛清明靈動。
“先生當年出走就是因爲這位大哥麼?”
文墨苦笑:“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雙洛輕輕撥拉了一下散落在臉頰的鬢角,她剛剛起牀,只將頭髮紮成一個利落的馬尾,又換了一身尋常的灰布棉袍,寬鬆的腰間被土布腰帶緊緊捆住,看起來就像個英氣十足的小少年。
文墨的目光停在她的衣服上,心裡緩緩泛起了一陣憐憫,就像是五月的陽光照在冰上,溫暖點點化開。
雙洛正要解釋,一擡眼看他正看着自己,臉又是一紅,只說道:“以前那些衣服都不能穿了,現在非常時期,只好怎麼方便怎麼穿……先生可不要見怪!”
文墨失笑,眉毛輕挑:“我是那麼古板的人嗎?我只是……”
捨不得。
最後三個字,他收在了心裡,只轉了話題:“你以後離我大哥遠些。”
雙洛點頭,最後還是忍不住問:“爲什麼?”
“墨矩盟是灘渾水,我不希望你捲進來。”文墨只能言盡與此。
“權力啊權力,你可真是一個壞東西!我不要你,你偏偏來了,你一來,有人就要搶了!”
雙洛會意,長嘆一聲,仰頭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待到積了滿滿一手後,又一口氣吹散。
文墨又是一笑,之前的委屈抑鬱也漸漸淡去,了無痕跡。回眸間恰好看到一枚雪花輕輕沾到了雙洛的鬢髮間,他極自然地想伸手去彈,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
今天是怎麼了?他心裡苦笑,悄然將手背到了身後,默默守在她身邊。
他卻沒意識到,他今天,連笑的次數都多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