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館’位於乾東五所之內,西鄰御花園,離玲瓏所居的竹香館並不算遠,在這裡的人,都是國內數一數二的丹青聖手,甚至有幾位更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的當世高人。要說這整個後宮裡,就屬如意館裡的文人墨客們最是逍遙自在,他們平日裡除了寫寫畫畫、鑑賞古玩字畫之外,並沒有多少緊要事可做,若不是皇上指定讓他們擔負起皇家園林的設計、修繕和監督各地官窯和絲織、印染品紋樣的事宜,還真是愜意得有些過頭了。
是日,天氣晴好,午後略有清風薄雲,如意館迎來了位俊俏的小主和她的貼身丫鬟,不消說您也猜得到,可不正是玲瓏和瑩露主婢倆個麼。
如意館中的畫師們自持有過人的才藝,難免都有些心高氣傲的勁頭兒,除了見到皇上、太后、皇后三位大主子才主動上前行大禮參拜之外,若是見到其它宮裡的小主們來,都只是草草略施一禮算的了事,玲瓏才只是個末流女官兒,他們更不會放在眼裡,好在玲瓏也不太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因此也不挑他們的禮,反而還對他們畢恭尤佳。
如意館的首領太監見是一位小主來了,忙過去迎候,玲瓏告訴他,自己過來這邊,無非就是想隨便逛逛而已,叫他不必時時跟在身邊兒,可自去忙他的去。
那公公聽她這樣一說,躬身賠笑道:“那就請小主自便,奴才就不多打攪了。”言罷,告退而去。
玲瓏與瑩露信步走在如意館的畫廊當中,東瞧瞧、西瞅瞅,看似漫不經心地沉浸在詩情畫意裡,實則正在尋找那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女伶娥官兒呢。
二人穿過幾重廳堂,仍不見要見的人,不禁略略感到有些失望,瑩露更是嘟起嘴吧拉着玲瓏的衣襟怨聲說道:“小主,要不咱回去吧,這都轉了一個時辰了,總不見人影,興許人家姑娘內斂,又或許是架子大,藏身在自個兒的閨房裡不願意見人呢!”
玲瓏卻並不輕易氣餒,透過欄杆放眼四望,此時剛好一陣和煦的春風颳過,遮在各處窗紗幔布,紛紛被吹蕩了起來,忽見遠處樹蔭裡一月牙兒窗櫺上,顯現出一個身材清瘦、面容嬌小的少女背影來。
玲瓏嫣然一笑,伸出蘭花指,指着說道:“衆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此佳人可不就在那兒呢麼!”言罷,舉步而去,瑩露忙快步跟了上去。
主婢二人先後穿過轉角連亭,便到了那女子所在的畫室門口,玲瓏遠遠見她薄施粉黛,青衫罩體,此時正用芊手託着粉腮憑窗遠眺着,好像是在欣賞着窗外的落英飄絮,又像是在凝思靜想着什麼,眉宇間那份兒寂寥、恬馨的氣韻,是極少能在後宮的女子中見到的。
玲瓏怕冒然過去搭訕,未免顯得有些唐突,於是跨進門兒後,先是一面祥裝欣賞着壁上卷軸,一面悄然靠了過去,但見她身畔的條桌案上,除了常見的梅蘭竹菊花卉習作外,另有一副墨跡未乾的合歡團扇圖甚是別緻,畫面上描繪的是青碧色的峭壁上幾叢淡色小野花,在凜冽的風雪中傲然綻放着,一時竟認不出那畫的到底是什麼花兒?
玲瓏知道瑩露侍弄花草日久,終究要比自己見多識廣些,便輕聲問她這是什麼花?
瑩露搭了一眼後,試探着說道:“奴婢看這畫中所描繪的應是蘭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一種叫做‘峭壁蘭’的山野花,通常生長在苦寒的懸崖峭壁之上,無論氣候有多麼的惡劣,總能傲然盛開!”
經瑩露提醒,玲瓏偶然想到一首詩,於是脫口詠道:“嶠壁蘭垂萬箭多,山根碧蕊亦婀娜。天公雨露無私意,分別高低世爲何?果然見多識廣呀!”言罷朝瑩露挑起大拇指。
得到小主的誇讚,瑩露羞澀地一
笑,湊近玲瓏身邊兒,悄聲說道:“奴婢鼓搗花卉久了,這也是聽人家說過而已,還真未親眼見過!也不知說的對也不對呢?!”
玲瓏嘴巴向着瑩露在說,眼睛卻瞄着眼前這位少女畫師道:“你說的對錯與否,本小主可沒那個本事判斷去,御內畫師本人就在這兒,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能夠不吝賜教一二呢!”
那纖柔少女,聽有人在議論自己的畫,驀然回過頭來,初見玲瓏相貌先是一愣,是因玲瓏和梅兒連相,還以爲是梅兒,後又細看她眉心並沒梅花印記,再看玲瓏一身兒穿戴,料定是後宮裡的小主,忙惶恐着起身,行下大禮問安道:“如意館蕙芷,給小主請安了!”
玲瓏過去笑着拉她起來,纔要問話,聽瑩露快嘴道:“你不是叫做娥官的嗎?難道我們認錯人了?”
那少女面色一窘,含羞道:“娥官是民女從前在戲班時的伶名,託萬歲爺的福,如今我已不必再那樣叫了!”
玲瓏笑道:“這名兒賜的好,記得孔聖人曾說過‘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蕙蘭和芷蘭合稱蕙芷,有暗含王者香之意!”
瑩露插嘴道:“小主好文采,不過奴婢知道只有瑞香花的香氣纔可稱得上‘王者之香’呢?”
玲瓏當然知道瑩露這是爲給自己掙面子,可此時說來,實在有些不合時宜,遂偷偷白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玲瓏會意,低頭退了一步。
蕙芷回說道:“小主和這位姊姊說得其實都沒錯!同是王者之香,蕙芷取意境,瑞香到更名副其實一些。小女沒來如意館前,在教坊司那會兒,一次,皇上來見我畫了這花,便問叫什麼名兒?我告訴皇上是‘峭壁蘭’,說喜歡它不與羣芳爭豔,獨傲風雪於峭壁之上的情境,皇上聽了大讚,還將我的名字也一併改做蕙芷了!”
瑩露又再低聲嘀咕道:“哼!再怎麼粉飾也不過是山野之花罷了,終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論起傲霜雪,寒梅和雪蓮不知強過它多少倍去呢!”
蕙芷聽她話中帶刺,身子微微一震,黯然解釋道:“這位姊姊說得或許沒錯,不過蕙芷真心無意與人比攀,峭壁蘭本就只適宜生長在深山裡,早過慣了無人問津的日子,如今卻被移植到御花園裡來,實非它的本意呀,奴婢告退!”言罷起身要走,被玲瓏一把拉住道:“姑娘勿惱,且留步!”轉面對瑩露斥道:“瑩露太也無禮!還不向人家道歉。”
瑩露見小主動怒,只得不情願地向蕙芷淺施一禮,說聲:“對不起了!” 玲瓏也順勢朝蕙芷歉意道:“請姑娘見諒,都是我平時將這丫頭慣壞了,說話沒大沒小的!”蕙芷忙朝玲瓏還了一禮,這纔沒走。
玲瓏又道:“名滿天下也罷,默默無聞也好,在本小主看來,各有各的好。聽說妹妹唱腔技驚四座,不想這筆墨丹青也這麼不俗!難怪皇上很是欣賞呢。”
蕙芷苦苦一笑道:“還不是皇上擡舉,我才能棲身到這如意館來,皇上還說讓我多參研一下歷代名家的古畫,並和當世的大師們多求教求教!”
說到這兒,見她頹然自嘲地一笑道:“其實民女怎麼會不知道,我的畫技在大師們的眼中,便如同是小兒塗鴉一般,實在是太也膚淺了些,混在這裡,不過是給畫壇巨匠平添笑柄罷了!說了這麼多,還沒請教小主的大名兒呢!”
玲瓏聽她說話坦誠率真,那種無意間流露出的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己的悲涼,深深觸動了玲瓏的心,雖和她初見,已大有親近之感。
瑩露聽她問起小主的名字,替玲瓏答道:“我們玲瓏小主是住在竹香館的女官兒,若非之前遭遇到小人陷害,現在早該是貴人的位份了!”
玲瓏見瑩露再三搶嘴,暗討道:這丫頭如此不知收斂,終有一天會下大禍的,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道:“快別聽她胡說,什麼位份不位份的,在後宮裡,無論是宮女還是別的什麼,只要年紀相仿,大家都是好姊妹。就不知道蕙芷妹妹是不是也和我有同樣的心思兒呢?”
蕙芷感激道:“婢女初入後宮,深感孤單無助,如果能得瓏小主的照拂,當真是求之不得,只是蕙芷有什麼資格敢與小主姊妹相稱呢!”
玲瓏好生勸慰道:“妹妹才藝出衆,旁人羨慕還來不及呢,又何苦如此的自怨自憐的!”
蕙芷聽罷,低下頭去,悽然道:“瓏小主您有所不知,我本出生在一戶鄉下窮苦人家兒,家中本就兒女衆多,爹孃還總是一心想要生個男丁來延續香火,不想盼來盼去,卻又盼來了我這麼這個沒把兒的小丫鬟,因嫌我是個累贅,才兩三歲便把我賣去了巡演的戲班裡去了,從此便開始了我漂泊無依的生活。”
蕙芷說這番話時,眼中猶自含淚,想必這些年的日子,定是十分的艱辛困苦的。玲瓏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勸慰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好在妹妹現已脫離苦海了!”
蕙芷提起傷心的往事,不盡低聲抽泣起來,玲瓏好言勸了幾句,見仍不能使她好轉,於是轉了個話題,道:“你的這副畫作真心不錯,或許那些名家瞧不上眼,不過我想這樣的美才難道珍貴的麼,我心想着若是能照樣兒將它繡下來,定是極好的。”
蕙芷聽了玲瓏的讚許,心裡感覺溫暖了許多,這才漸漸止住哭泣,道:“要說拉弦唱曲總算是我的一技之長,閒暇時還喜歡用勾臉油彩在白綾上塗塗畫畫的,還因此沒少被班主打罵,不想今兒個卻也由此而脫離了在戲班兒的命運,說來也真夠幸運的。可這些不過都是下九流的玩兒意,實在難登大雅之堂,至於那些大家閨秀喜歡的刺繡、薰香之類的,我卻是丁點不通了!”
玲瓏眼珠一轉,笑着說:“這可真是巧了,我會的你不會,你的才藝我又甚感興趣,不如我們就結成一對互惠互利的師徒可好?如今你正得聖寵,得機會求皇上讓你來我的竹香館來住,皇上一準兒會答應的。”
蕙芷聽罷,眼睛一亮,含笑點了點頭。二人一拍即合後,玲瓏又同她說了些閒話,便起身告辭回去了。
回竹香館的路上,瑩露小聲嘟囔道:“奴婢可真是服了您,這新寵蕙芷,您非但不提防着她,幹嘛還施以援手?”
玲瓏耐心解釋道:“這姑娘身世悽苦讓人憐惜,初來宮中孤立無援,何況還在那些心高氣傲的畫師們間,縱有皇上護着,可難保不會想到將來皇上厭棄倍受冷落之時,如今我面上是拉她一把,實也想借她的榮寵,爲自己分一杯羹,只要皇上能常來我們的竹香館走走,我就有本事留住皇上的心,這兩全其美的事,我又何樂而不爲呢!”
瑩露聽了這話,才如夢初醒。
玲瓏又道:“蕙芷容貌姣好,在戲臺上的扮相一定不俗,更難得她性子溫順,楚楚的招人憐愛,可這還都是不皇上寵她的原因。”
瑩露聽得糊塗,不禁問道:“那還有什麼特別的?”
玲瓏笑道:“她得寵,恰恰和我當日殿選時被皇上纔看一眼留了牌子一樣,都是託了梅兒姊姊的福氣啊!”
瑩露琢磨了好一會兒,恍然說道:“奴婢知道了,小主長的像梅姊姊,而這蕙芷又唱了一處和梅兒身世妙合的摺子戲,皇上愛屋及烏,所以就——”
玲瓏笑着點了點頭。瑩露知道了關竅後,暗歎道:究其緣由,原都在梅兒身上,難怪自己和那戲子模樣、身世差不多,皇上卻偏偏喜歡她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