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諾一臉愕然, 望了望無涯子,又望了望凌曜。久久不能從適才的“驚雷”中回過神來。
五百兩!他師父五百兩銀子就把他給賣了!還說什麼“凌公子不會虧待你的”,這話怎麼聽着這麼奇怪呢?搞得跟個通房丫頭似的!
本來端茶送水都是小事, 人家凌公子舍了這些個錢財, 當個小廝伺候他一下, 也沒什麼, 只不過經由無涯子這麼一說, 阮諾心裡無端泛起了一絲羞窘,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風乍起,竹輕搖, 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凌曜終於換了個話題,悠然道:“這竹林的景緻當真不錯, 寧靜悠遠。”
無涯子輕嘆一聲, 語氣裡帶了些似有若無的惆悵:“是啊, 相傳這玉清山曾是仙人居所,有位仙人常在這竹林中撫琴。”
阮諾心下一驚, 彷彿整顆心都顫了顫,皺眉道:“我之前怎麼沒聽師父你說起過?!”
無涯子眼中有一絲難解的情緒一閃而過,笑道:“關於這座山的傳說多了去了,真假難辨,多半是瞎編的, 在意這個做什麼?”
阮諾悵然道:“可是師父, 我不是和你說過麼?我時常夢見有一個人在竹林中撫琴。”
無涯子撇撇嘴, 漫不經心道:“或許這個傳說是真的, 誰知道呢?也許你與當年的那位仙人有些許緣分, 所以今生纔會來到玉清山修道,等你日後飛昇成仙, 說不定會在九天之上與他重逢。”
阮諾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飛昇成仙”這種事,他連做夢都不敢想,他這個師父一向信口開河,這一點阮諾比誰都清楚,也懶得與他計較。
阮諾正思潮起伏,心緒紛亂之時,一旁的凌曜幽幽開口道:“我覺得這裡很熟悉,彷彿我以前就來過,或許在夢裡見過。”
這句話伴着清風飄到阮諾耳中,從他心尖上輕輕掃過。望着凌曜伸手輕撫竹葉,阮諾心中一時涌起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竟一時語塞。良久,才擠出一句:“我覺得此情此景我也曾夢過。”
“啊?”凌曜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臉上帶着不解。
阮諾垂下頭,片刻,復又擡首,道:“我是說,我方纔看你手撫翠竹,忽然覺得這個畫面很熟悉,像是以往經歷過,或是夢裡夢見過。”
阮諾心“砰砰”直跳,說完竟有些後悔,這個輕薄浪蕩的公子哥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揶揄他。
豈料,凌曜深深望了他一眼,竟什麼也沒說。
人總是下意識地尋找與自己相似的人,對與自己有相似感受的人往往會生出相近之感,相惜之意。阮諾也不例外。
若說在此之前,他還對凌曜存了幾分厭惡,幾分戒備。而此時,厭惡和戒備彷彿都消失了,他竟然對凌曜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對和凌曜同房而眠也沒有那麼排斥了。
無涯子爲凌曜準備的臥房很寬敞,有裡外兩間,在外間有一張軟塌,阮諾便取代了往日丫頭的位置,開始了服侍林公子的第一夜。
這伺候人的事,是看着容易,做起來難。而這個凌公子竟比養在閨閣裡的千金小姐嬌慣得還厲害。
一會茶涼,一會茶燙,一會茶濃,一會茶淡。阮諾剋制住把茶盞扣在他頭上的衝動,深吸一口氣,低吼道:“愛喝不喝!”
撂下這句話,轉身就去了外間,將扇屏一拉,索性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阮諾把自己收拾停當,便早早上牀準備好好睡一覺。至於凌曜,他自己有手有腳,就不信沒人伺候他能死!
聽着裡間沒動靜,阮諾便迷迷糊糊地沉入了睡夢中。還沒等睡熟,便被一聲脆響從睡夢的沼澤中拉了回來,那是瓷器撞擊地面粉身碎骨的聲音,想必凌公子手中的茶盞已然陣亡。
阮諾嘆了口氣,準備起牀看看裡間的貴公子在作什麼妖,還沒等走到扇屏邊,就看見扇屏被拉開了一個小縫,那邊的人試探着問:“小道士,還沒睡呢吧?”
阮諾氣哼哼地答:“睡啦!”
那邊的人也不生氣,嘿嘿直笑:“騙誰呢?你當我傻啊!”
阮諾走到裡間,看着地上的雪瓷殘骸,一陣陣心痛,凌曜這個敗家玩意太會糟蹋東西了!
凌曜見他臉色不佳,解釋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想自己倒杯茶手一抖,就……”說罷,還聳聳肩,一臉的無辜。
阮諾點點頭,冷笑道:“請問凌公子,你今年幾歲啊?連倒茶都不會?”
凌曜斜睨着阮諾,冷哼一聲,拂着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副不屑的神情:“要不然要你來伺候我做什麼?茶壺裡的茶冷了,幫本公子燒壺熱的來!”
阮諾今日在竹林中建立起來的好感,很快消失殆盡了。他惡狠狠地瞪了凌曜一樣,還是去了廚房,幸而廚房離凌曜的臥房並不遠。
儘管如此,阮諾仍然在廚房忙了半晌,生火,燒水,一肚子的氣。
等到水燒好了,阮諾提着銅壺走回臥房。
整個屋子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透出來。阮諾由於上牀早,並沒有點燈,可方纔凌曜居住的裡間分明是點了燈的,這會兒燈熄了,想必是已經上牀睡覺了?
想到這裡,阮諾更氣了,這不是折騰人嗎?大晚上的,自己辛辛苦苦地從牀上爬起來,去廚房給他生火燒水,只因他想喝一杯熱茶,他倒好,水燒好了,他卻已經睡下了!
此時,阮諾心裡已不單單是憤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酸和委屈。
說實話,這氣他以前還真沒受過,他的師父無涯子雖然爲老不尊,可是極少擺師父的架子壓他,也很少使喚他端茶送水,各種重活累活,更是一起分擔。
阮諾在靜默如深海的屋子裡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似是在思索何去何從。
算了,還是把水給他送進去吧,下不爲例!
他藉着星月的微光,來到半開的屏風前,一絲甜膩的香氣游到他的鼻端,這詭異的奇香讓他不由頭腦昏沉,如墜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