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如洇溼在天上的一滴水, 朦朦朧朧地暈開了。
無涯子用鋤頭挖了個深坑，把洛歡葬在了道觀不遠處。用木板立了一個簡陋的墓碑，上書“洛歡之墓”。
無涯子說, 她應該更喜歡“洛歡”這個名字, 因爲這個名字和洛離有所關聯。
洛歡, 洛歡, 落落寡歡。
阮諾忽然覺得有些悲涼, 靜靜地覷了無涯子一眼，發覺一向樂知天命的老道，此時亦是愁雲滿面, 或許是因爲他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越多可能越痛苦。
“師父, 你其實不想殺洛歡吧？”阮諾輕聲發問。
無涯子脣邊掠過一抹苦笑, 輕嘆道:“即使是神仙也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不想殺洛歡，就像當年孟章神君不想殺洛離, 可我們還是做了。”
阮諾低聲道：“洛歡活得如此痛苦，也許，早些入輪迴也是好的。”
無涯子點點頭，道：“我們回去吧，看看凌曜醒了沒有。”說罷, 轉身向觀內走去。
阮諾緊隨其後, 問道：“洛歡會不會把一些事情告訴給凌曜？若是凌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怎麼辦？”
無涯子皺眉道：“‘兵來將擋, 水來土掩’, 事到如今, 我們亦只能見機行事。”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了，鬆了一口氣, “她剛進房不久，我就悄悄溜了進去，並沒聽她講起前塵往事，凌曜不會知道的，你也小心點，別說漏了。”
阮諾搗蒜般的點頭，又問：“那我們要怎麼引導他一心求道？他一個風流公子，要他不問風月也太難了吧？”
無涯子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與他眼神相觸的那一瞬，神色瞬間又恢復瞭如水的平靜。阮諾甚至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二人邊說邊行，轉眼已到了凌曜臥房附近，無涯子忽然收了腳步，輕聲道：“萬全之策爲師也沒有，你現下多引導他便是了，儘量讓他明白，情愛之事如夢如幻、難以長久。”
阮諾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他從小在觀裡清修，對於情愛之事並無多少了解，不過他相信，憑着自己的聰穎，此事應該不成問題。
無涯子瞥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到了臥房門外，他略頓了頓，還是伸手推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衣冠齊整，若無其事坐在桌邊喝茶的凌曜。
看着這完整無損，氣定神閒的大活人，阮諾鬆了一口氣。凌曜看着進門的兩人，淺淺地笑了一下。
阮諾忽然覺得這個凌曜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凌公子，你還記得適才的事嗎？”無涯子在桌邊坐下，先開口了。
凌曜瞟了一眼無涯子，詫異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無涯子嘴角抽了抽，道：“貧道是擔心公子，公子有所不知，那亦歡乃是狐妖所化，她溜進公子臥房，欲吸取公子真元，幸而貧道及時趕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凌曜面露驚異，叫道：“什麼？我不是在做夢？”他眉心微微蹙起，“我還以爲是春夢一場。”
“乓”的一聲，凌曜將茶盞砸在了楠木桌上，驚道：“難道她真的趁我昏睡做了什麼？”
無涯子：“……”
阮諾：“……”
阮諾看着凌曜驚恐的神情，一時不知所措，輕聲安慰道：“應該來不及，她剛溜進來，就被我師父察覺了。”
無涯子冷汗直冒，連忙接過話頭：“阿諾說得對，我敢保證她沒對你做什麼。”
凌曜似乎放心了，鬆了口氣，道：“我記得她進來靠在我身上，然後迷迷糊糊地我們就到了牀上，反正就一直迷迷糊糊……之後我就醒了，發現她不見了，我還以爲是做夢。”他修長的手指輕揉額角，似乎還有些頭疼。
無涯子莞爾道：“狐妖最善媚術，可擾人心智，讓人神思不清，甚至產生幻覺，她還用了迷香，讓你四肢無力，最終昏睡過去，但確實沒對你……沒對你行那不軌之事。”
阮諾心道：可不是麼，人家早就心有所屬，你還是人家的仇人，人家肯獻身於你纔怪呢！
洛歡精通媚術，想必應付眠月樓的客人也用這一招，將對方迷昏，使對方產生幻覺，吸納對方真元，以助自身修行。那些傻乎乎的恩客，還以爲佔到了便宜。
阮諾望着凌曜那副徹底放心的愉悅表情，疑惑道：“你不是與亦歡姑娘打得火熱嗎？發生了什麼不正遂你意？”
凌曜白了阮諾一樣，冷哼一聲，便轉過頭去了。
阮諾也哼了一聲，覺得這個孟章神君轉世的富家公子實在是莫名其妙，不看在他有錢又是仙君的份上，阮諾才懶得理他呢！
無涯子看着互相慪氣的兩人，起身道：“時辰不早了，凌公子早些睡下吧，貧道先回去了。”又轉向阮諾道：“阿諾，你好好侍候公子。”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阮諾一眼。
阮諾微笑着衝他點頭，示意他放心。
無涯子走後，屋中只剩下阮諾和凌曜，阮諾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思忖半晌，方道：“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言罷，便轉身要回外間去。
“等等！”凌曜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清冽。
阮諾心下一悸，脊背僵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
凌曜深深地凝望着他，良久，沉默不語。
阮諾被他看得渾身發毛，怯怯道：“凌公子？你、你沒事吧？”
阮諾心中十五個吊桶來回晃盪，七上八下的，心想，這凌公子可別是被狐妖弄傻了吧？
凌曜見他神色慌張，莞爾一笑，溫言道：“讓我好好看看你。”聲音輕柔的似一片羽毛。
阮諾好似被施了法術，立在原地，怔怔地點了點了頭。有一瞬間，他從凌曜眼裡望見了瀲灩的水色，似是淚光閃爍，心下一驚，卻見凌曜撇過頭去，冷冷道：“你回去吧，我累了。”
阮諾怔了一下，“嗯”了一聲，便回身往外走。
走到外間，他坐在牀上，良久回不過神來。只聽有腳步聲傳來，接着，“刷”地一下，兩間屋便被四扇屏隔開了。
阮諾走到案前，熄滅了油燈。躺在牀上，卻怎麼都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