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白的時候,也是對岸駛來船隻的時候。
戈淵一直盤腿坐在河邊,目不轉睛地看着船隻若隱若現,手中的彎月刀撐地,挺直着背脊,頭髮筆直地垂在她的身後,即使衣服有些狼狽,也阻止不住她以一種無畏之姿迎接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狂風呼嘯,催促着船帆前行,清晨的煙霧散去,露出精緻的大船,船頭上駐立的那抹人影也越來越清晰,皎白的衣袍,精緻的做工,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流淌着一股高貴的氣息。
她見過他飄然若仙的模樣,站立在梧桐樹下,狂風捲起一地枯葉,他的衣袂飄飛,如詩如畫,恍然一笑,便是這世上最美的樂章。
她見過他淡然如水的模樣,溫文爾雅,淡看世間萬物,一墨一筆,便可寫下這世間最婉約的詩詞,畫下最雄偉的山河。
她見過他冷若冰霜的模樣,幽深的瞳孔裡沒有一絲情緒,就像是沉澱了千年的寒冰,看你一眼,便是神魂俱滅,魂魄不全,肝膽俱裂。
她也見過他殺戮修羅的模樣,一身鎧甲染血,長劍斷首,滿手腥然,長髮如刀,雙目如炬,猶如一團急劇燃燒着的火焰衝入敵營,身上的修羅之氣讓敵軍聞風喪膽。
她還見過他驟然淚下的模樣,酒入愁腸愁更愁,酩酊大醉,拋去所有的揹負,像一個瘋子一樣狂笑,又寂靜地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七年,她見過他太多太多面,卻不知道哪一面纔是最真實的他。她陪了他七年,熟悉到只是一個眼神便知道他的想法,可是還是不瞭解他真正所想。也是很多年之後她才明白過來,她所知道的,是他願意讓她窺探的那部分,而他不願意的那部分,便是她一生都不能涉足的禁地。
這樣的一個人,活了整整二十三年,沒有一個女子肯嫁給他,皇上也從來不曾賜婚,或許在他看來,王爺活着就是爲了見證他的榮耀,延續滿身屈辱苟延殘喘。
戈淵心疼這樣的王爺,想要保護他,可是他的冷若冰霜和虛情假意,卻將她拒之於千里之外。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其實從一開始就固定好了,沒有辦法去更改。
船越來越近,近到可以看見船頭那人衣衫的細微擺動,還有他俊美的臉龐,漠然的雙眼。戈淵從來不知道和他之間的距離,有一天會遠到不能觸及的地步,就像現在這樣。
微風拂過那人的臉龐,他的視線始終看着她,瞳孔中卻只有漠然。這麼多年,他始終可以很好的掩藏自己的情緒,控制自己的表情,無論什麼人都猜不透他何時是真心實意,何時又是虛情假意,時間長了,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戈淵在船停靠的瞬間,就俯身跪在地上,她沒有擡頭,在軒轅昱川走到她面前停下的時候,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被翻騰的河水吹亂了。
一下,兩下,三下……軒轅昱川
始終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將她扶起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的眼眸淡然如水,無悲無喜。
額頭上溢出了鮮血,往下流,糊住了眼睛,她昏昏沉沉之間,又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場羞辱,太子被傷,王爺親自執鞭,整整三百鞭下來,她已是視線模糊,如果不是王爺替她求情,她根本就不可能活下來,可是她如今卻放走了知道王爺秘密的人,罪該萬死!
重重地把頭砸在地上,三年前的磕頭是爲了王爺,帶着對太子紈絝乖張的不屑,而今天的磕頭,卻是爲了自己犯下的錯,不求原諒,即使王爺原諒了她,她也不會原諒自己。
“爲什麼要磕頭?”軒轅昱川開口了,一雙看透大是大非的眼睛垂頭看着她,沒有責怪,也沒有怒火,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問,可是戈淵卻覺得自己完蛋了。
“回去吧。”丟下這句話,他幾近孤傲地轉身,沒有一絲留戀就將視線移開。
戈淵跪在地上,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襬,髒兮兮的手,還混合着鮮血,將白色的衣服染上了污濁,她微微瑟縮了一下,垂頭跪在他的腳邊。
“你這是做什麼?”他微微側頭,淡漠的視線落在了戈淵的身上。
戈淵不敢擡頭,不敢看那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她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疼裂了,一想到王爺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眼看着勝利在即,卻被她一時的錯誤,威脅到了將來,她就恨不得把腦袋都磕碎了。
“你先起來,至於爲什麼只有你一個人……洗乾淨再和我解釋。”他沒有伸手扶她,在戈淵渾身僵硬鬆開了手的時候,漠然離去,跨上了船隻,拂開珠簾進了船艙。
有人下船來扶她,戈淵精神有些恍惚,接着他的力道站了起來,腿腳發麻,幾乎是那個人提着她上船的,然後讓她坐在邊上,船就搖搖晃晃着動了。
這時候船艙裡走出來了一個人,卻不是王爺,是奪命書生白刃,他揹着一個藥箱子,臉色是病態的蒼白,看到戈淵冷笑了一聲,然後蹲下身體,拿出藥處理她的傷口。
戈淵睜着麻木的眼睛,腦袋裡一片混沌,她反反覆覆地想到過去的七年,幾經患難,她比誰都懂王爺的痛,也比誰都知道這一次對王爺來說有多重要,她一時鬼迷了心竅,很有可能讓王爺萬劫不復……
“你跟了王爺七年,居然還比不上一個認識了不到一個月的混小子。”白刃一邊給她纏上乾淨白布,一邊冷笑,“那混小子下次再讓我遇到,肯定將他碎屍萬段。”
“白刃,小聲點。”坐在戈淵對面的人開口了,他一身嚴肅之氣,國字臉,眉毛只是輕輕一皺,就讓白刃閉上了嘴。
戈淵動了動眼珠子,發現面前這人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百里愁生,再看另外兩個人,卻是生面孔。角落裡抱劍的那個人,目光冷冽,一看便知是性格孤僻
,不喜與外人交流,坐在百里愁生旁邊的那人正好相反,容貌俊逸,嘴角一直撅着不懷好意的笑,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對她的事情很敢興趣。
視線碰撞的一瞬間,戈淵的目光恢復了冷冽,豎起了渾身的刺。那人頓時咧嘴笑了,“聽說你是鼎鼎有名的將軍。”
戈淵沒有回答他的話。
“我叫楚樂天,你應該已經不認識我了。”他有些懶散地把兩條腿伸直,目光悠閒地落在她的身上,“五年前我們見過面的,那時候你身高還只到我胸口,不過你現在也沒長多高。”
百里愁生斜了他一眼,楚樂天連忙坐好,把臉別開,沒再多話。
看得出百里愁生是他們四人的老大,內力也十分渾厚,但是他們之間武功最高的人,卻是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的那個,他的氣息收放自如,和辛子穆是一個層次的,他的武功應該不低於辛子穆,又或許比他還高。
戈淵一直都知道王爺背後有很多隱藏的勢力,但是等她真正揭開那層面紗的時候,其中的震驚和酸楚,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她開始醒悟,她的存在早就是可有可無。
“怎麼說也是血肉之軀,我就不信你不痛。”白刃冷哼了一聲,手臂繞過她的頭,在她腦袋後邊打了一個粗糙的結。
戈淵配合地垂下頭,目光落在地上,卻是一片空洞。
“孤毅,進來。”船艙裡傳出了冷清的聲音。
站在角落裡的人終於動了,收回遠望的視線,手抓住長劍,邁着大步,筆直地走進去。戈淵一直緊緊盯着,直到他進了船艙,還想透過晃動的珠簾確定一些什麼。
“呵呵……”白刃忽然怪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垂頭低聲道:“你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我從來沒見過主上氣成那樣,他知道你追過去了,就立馬召集我們四個來接應你,從上船開始,他就一直站在船頭,雖然他什麼也沒說,我也知道他是想第一時間見到你……”
戈淵擡頭,一直盯着他。
“主上看到你一個人坐在河邊的時候,當場捏碎了手中的扳指,別人沒注意,我卻是看到了,特別是你跪在地上磕頭的時候,我感覺他的眼神瞬間就像千年寒冰一樣,手心裡一直流血都沒有知覺……他在乎你,可是,當一個註定要站在頂峰的人,發現了自己有了軟肋,你覺得他會如何?”白刃說這話時壓低了聲音,但是在場的都是高手,除了船艙裡的兩個人,全部都聽到了他的話。
目光顫了纏,戈淵心裡百感交集,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楚樂天又回頭看着她,百里愁生擡起了頭,視線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可能,王爺的軟肋不是我。戈淵用力搖了搖頭,有些不穩的在白刃手心裡寫了兩個字:蘭兒。
白刃眼裡含着高深莫測的笑,搖了搖頭,卻是沒再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