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還有宮人走動說話的聲音,傳進這封閉的房間裡很不真實,辛子穆終究是冷靜了一些,“那薛孟海呢,就讓他白白犧牲?”
白刃從懷裡拿出藥膏,摸了一些在青腫的地方,緩緩道:“首領於我有救命之恩,主上於我有知遇之恩,我可以百般護着首領,可以阻止主上痛下殺手,卻不能爲首領報仇。”
藥膏散發出清幽的香味,縈繞在鼻間,白刃淡淡一笑,彷彿天下盡在計算之中,“我白刃這一生,可以不仁,卻不能不義,可以不孝,卻不能不忠。”
“爲什麼。”
“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姓東燕,但並沒有名。”白刃轉身看着他,神色很認真,“生我的人,是東燕國的和親公主,她與人私通,生下了我,被秘密處死,而我就在那骯髒的皇宮裡活了下來。白刃這名字是主上給的,他不但給我姓名,還幫我報仇,我就把我這條命賣給他,我發過誓,在我有生之年,必誓死忠誠。”
辛子穆沉默了,看着他不說話。
白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帶着開玩笑的味道,“你想要他性命,等我死了再說吧。”
辛子穆沒有推開他的手,冷靜得有些異常,“那她現在該怎麼辦。”
白刃搖頭嘆息,“辛子穆啊,現在不是她該怎麼辦,而是你該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主上不願放手,或許戈淵也不願離開,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怎麼可能……”辛子穆頓時怔住了,話說到一半舌頭就僵住,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那你認真告訴我,如果我剛纔說的都是真的,你會不會放手?”白刃看似玩笑的話,卻藏着太多的深意。
“死不放手!”辛子穆一口咬定。
“這可是你說的,別忘了。”
辛子穆冷哼了一聲,“我猜不透你在想什麼,同樣你也猜不透我在想什麼,總之一句話,我想要軒轅昱川的命,你阻止不了我。”
“可是你想要戈淵,卻不可能。”
被他戳中了軟肋,辛子穆抓住他的衣袖,不撒手,“你一定有辦法!”
白刃扯出自己的衣袖,不回答。
辛子穆隱約中感覺到了什麼,“你一定有解毒的辦法!”
“沒有。”
兩人就這般僵持住,直到秋月敲了敲門,急切道:“先生,夫人又嘔血了,您快來看看。”
辛子穆頓時從後窗翻了出去,消失在草叢中,白刃打開門,直接道:“現在就過去。”
戈淵嘔血並不是第一天了,只是每一次都弄得心驚膽戰,飯菜稍微有一些不對勁的味道,都會讓她作嘔,嘔得厲害了,就會出血,常常一整天都吃不下東西,日漸瘦下去。整個皇宮都人心惶惶,凡是在隴陽宮當差的人,都知道這位夫人對皇上的重要,若是出了什麼事情,沒人能擔得起,包括寧德在內。
太醫診不出個所以然,外邊請來的人靠譜的都不多,偶爾有一兩個懂幾分的,也說這病沒法治,只能準備後事。寧德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從此之後沒一晚上能睡安穩覺,太醫院的太醫也是輪流在宮裡侯着,可是無論是什麼樣的法子都無
濟於事。
鮮紅的鮮血一口一口,兩個宮女嚇壞了,金盛嚇愣了,只有辛子穆一個清醒的人,將戈淵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偷偷給她傳輸內力。
寧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白刃進了寢宮,探了一下戈淵脖頸的脈絡,要了一包銀針,順着穴位紮下去,果真控制住了戈淵嘔吐的動作,辛子穆小心翼翼地扶住她,戈淵終於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倒在他身上,狼狽地喘息着,視線卻一動不動地落在白刃身上。
“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戈淵動了動脣,白刃附身傾聽,只聽見她帶着顫音問道:“好不容易活下來,爲什麼還要進宮。”
白刃臉上帶着高深莫測的笑,“是天意讓我活下來,也是天意指引着我進宮。”
戈淵被他氣得嘴脣顫抖,只能咬牙吐出兩個字:“荒唐!”
白刃笑而不語,將銀針取出放好,轉身對寧德道:“嘔血的根本原因是蠱毒作祟,飲食不善是誘發原因,以後夫人的吃食都由我親自制定,御膳房不得修改一丁點兒。”
“全聽先生的。”
白刃走到桌子邊上,提筆寫下了一連串的食譜,多少分量,多少配比,無一不細,便是幾分幾時進食也寫得明明白白,他寫完後把這些紙摺好,遞給了辛子穆,“你拿去給御膳房,讓他們嚴格按照這些做。”
辛子穆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道:“是。”
白刃在房間裡走了一遭,“門窗要通風,爐子裡不要點香,無事的時候便推夫人到院子裡走走,曬曬太陽。”
寧德趕緊讓秋水推來輪椅,金盛想要扶戈淵下牀,戈淵卻不怎麼配合,把臉轉向另一邊,一時間金盛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見白刃兩步走過來,一彎腰就將戈淵抱了起來,說了一句,“夫人還是配合一些比較好。”
戈淵緊緊抿脣,不說話,手指揪住白刃的衣袖不放,這場大病將她折磨得越來越消瘦,輕易就被放到了輪椅上。
白刃緩緩推着輪椅往外邊走,走到門檻處,金盛想要幫他擡起來,卻被白刃阻止了,他一個文弱書生,雙手把着輪椅輕輕一擡就躍過了門檻,走下了一層一層的臺階,繼續往院子裡推。
院子裡百花怒放,都想要抓住春天最後的尾巴,和煦的春風拂面,說不出的舒爽,溫柔的陽光只剩下最後一縷,將影子拉得長長的,彷彿無限眷戀着這個世間,不願離去。
輪椅推到了玫瑰花叢旁,戈淵的手指動了一下,白刃很細心地察覺到了,便停下來,伸手摺了最燦爛的一朵,除掉了它的花刺,遞到戈淵面前,“這花開得不錯。”
火紅的玫瑰開得太炫目了,這應該是它最美的一刻,戈淵有些遲疑,但還是伸手接住,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着,突然冒出了一句話:“因爲喜歡,所以就可以想方設法地將它折下來,刮掉它所有的刺嗎?”
白刃怔住了。
“你知道嗎,玫瑰是一種很奇怪的花。”戈淵長長吐了一口氣,“它的美,會讓一切都覬覦,卻帶着刺,便是枯萎了,那刺也不曾退過,可被人折下來之後,就偏偏沒有了反抗力,只能供人賞玩,你說奇不奇怪
?”
白刃微微一笑,“我的理解卻跟夫人不太一樣,玫瑰被折下來之後,它寧願選擇枯萎,也不肯讓自己的美麗多停留一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這是它的另一種反抗。”
轉動的玫瑰戛然而止,戈淵的手指越握越緊,最終還是鬆開了,將摘下的玫瑰輕輕放在了泥土上,“你說的對。”
輪椅繼續推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成了這花園裡唯一的音調,花開是沒有聲音的,花落也是沒有聲音的,它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卻帶着不容忽視的美,這是屬於它的驕傲。
白刃一直推着,走了很遠很遠,纔開口:“夫人嘔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戈淵並不回答他。
“嘔血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戈淵依舊不語,索性把眼睛閉上。
白刃向來是拗不過戈淵的執拗,只能輕輕嘆息,“夫人……”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幾天了,不要再白費心機。”戈淵決絕地阻斷他的話。
“夫人不相信我嗎?”
戈淵豁然睜開雙目,平靜如水,“信或不信,於我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可是夫人就沒有一樣可以眷念的人或事?”
戈淵沉默了一下。
“哪怕是爲他努力了,失敗了,至少可以不用後悔。”
“我該怎麼稱呼你。”
“夫人叫我陳海便是。”
戈淵再次閉上了眼睛,“陳海你走吧,這裡並不需要你。”
“呵呵。”白刃發出了低低的笑聲,叫人琢磨不透,“夫人再給我幾天時間,我會向你證明我所說的話。”
戈淵一言不發。
辛子穆送完了食譜,匆忙趕回來,翻遍了寢宮也沒有人,又一頭扎進院子裡,一通亂找,直到瞧見戈淵身影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了內心的焦躁是因爲什麼。
因爲她太脆弱了,脆弱到只離開一會兒,也擔心她碎了、沒了。
白刃似乎在她耳邊說着什麼話,她安靜地聽着,不曾插嘴,那種安靜於辛子穆而言,是生命之中不能或缺的東西,就像是一塊平穩的陸地,他知道自己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要能看到她,才能心安。
如果她不在了……
辛子穆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每一步都沉重如鐵,他瞧見風吹起了她的頭髮,皮膚蒼白如紙,白得好似透明瞭,放在膝蓋上的手骨瘦如柴,彷彿輕輕一握就能捏碎。太想將她藏在別人不能觸及的地方,所以用盡生命去保護她,不顧一切地來到軒轅國,太想爲她散去一切陰霾,還她一片青天白雲,所以放棄一切榮華富貴,入這深宮。
倘若她真的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辛子穆漸漸地停下了腳步,想就這樣一直看着她,直到天荒地老,就在這時候戈淵回頭看到了他,擡手拂了一下耳邊的發,淡淡一笑,“小順子,陪我下一會兒棋吧。”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風吹着她的頭髮,落輝將她的衣裙染紅,辛子穆很少看到她這樣放鬆的笑容,那一瞬間彷彿聽見心裡“撲哧”一聲開出了一朵花,美不勝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