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週末團圓宴歷來散席的早,三姨太又蓉每週末是固定要約人開牌局的,若不是林老爺子發話說今日林晚婧難得在家,全家團聚,晚宴必須到場,平日裡便是週末都很難看到她坐在飯桌上。所以晚宴一散席,又蓉便像終於能飛出籠門的雀兒似的,拉着二姨太以珊備車出門。對於林晚婧來說,這個週末過得比平日還累,剛過7點,林晚婧已然斜依在沙發上哈欠連連,莫織冬看得出她乏了,便勸她早些梳洗休息,林晚婧也不推辭,母親既是開口了,那便順勢答應下來,道了晚安,起身回屋去。
舒服的泡了個熱水澡,又挑了身輕薄柔軟的起居服換上,林晚婧頓覺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疲乏消退了,似乎也就不那麼困了,於是懶懶窩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隨手拿了本小說來看。阿玲整理完浴室出來,見她衣着單薄的賴在沙發上,好在壁爐一直燃着所以屋裡不至於太冷,於是仿着姆媽的語氣說教了幾句,而後在林晚婧放肆的開懷大笑中進了裡屋取了毯子來,仔細把笑癱在沙發裡的林晚婧包裹好,又往她手裡塞了個懷爐,這才往廚房去給她準備水果和熱牛奶。
書頁在手裡翻動,可實際上她並沒有看進去幾行,腦海中有個名字揮之不去——李凌瑞。
這個名字曾經是她的一切。
就像遷徙的候鳥尋覓着森林,沙漠的旅人渴望着綠洲,遠航的水手嚮往着陸地。在那些遠在異國他鄉的日子裡,她何曾不覺得孤獨,不思念萬里之外的家鄉故土?而李凌瑞的存在就是她堅持的理由,承載着童年的記憶,寄託着對未來的期許,更是她在一衆金髮碧眼的陌生面孔裡唯一的依靠和慰藉。青梅竹馬二十年的默契,他們懂得彼此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分情緒,每一種暗示。
所以當他開始因爲這段感情舉棋不定的時候,她心知肚明。
“我決定回家了,過完感恩節就走。”
“哦……”
風吹過樹頂,拂動樹葉沙沙作響,寧靜中,這個拖了長音的回答更加清晰。
“爲什麼突然決定要回去?在這裡不好嗎?”
“我想家了。”她垂下眼眸,銀色的月光在她長而微翹的睫毛上跳躍,“你知道麼,我忽然發現,我幾乎快要記不起爸媽的樣子了……這裡固然好,但我害怕再這樣下去,他們的樣子就只能是回憶裡一個模糊的影子而已……”
“可是你知道的,回去了,就會有很多身不由己……”
“比如呢?”她看向他,正對上他溫柔似水的雙眸。
“看看你自己。”他擡手覆上她的面頰,“現在的你足以令每個見過你的人魂牽夢縈,你長大了,是時候考慮終身大事了,我只怕回去了,能陪着你的那個人就不只是我了。”
“可是你說過,該來的總會來的,該面對的也總要面對。”
“是啊……”
“那……我等你回來。”
又是長長的沉默,良久,卻聽得他一聲嘆息:
“傻瓜,要珍惜眼前人,別傻傻的等着我。若是在這裡,我能承諾給你你想要的一切,但等到回去,我若是還奢望你的世界裡只有我,那便是我太自私了……”
他說的話總是這樣深奧的,令她捉摸不透,許久,她忽然笑了一聲,那笑容與此刻如出一轍,淒涼的像窗外傾斜一地的月光——她不會告訴他,那些寄給他的信,派給他的電報,都是她拿去他房裡的;她也不會告訴他,她留意到派件的地址從英國倫敦回到中國蘇州;她當然更不會告訴他,她偷偷看了發件人的名字,夷光,多麼高調的向世人宣告她的卓爾不羣,集萬千矚目於一身。
離開英國回家,這個決定對於林晚婧而言艱難但兩全——與其看着他漸行漸遠,倒不如回到開始的地方,等他自己做決定。
露臺門吹進的風越發涼了,林晚婧也不知究竟真是風涼,還是心涼,便站起身要去關門,一回頭,卻見阿玲在房門邊立着,欲言又止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躊躇什麼,於是開口喚她:
“在那站着幹嘛?進來呀。”
阿玲似是下了莫大的決心,走到林晚婧身邊,遞上個絲絹包着的物件:
“小姐,門房送了這個進來,說是位先生拿來的,他說若您還沒休息,務必要見您一面。”
林晚婧滿腹狐疑的接過,將絲絹打開來看,繡着流雲紋的絲絹裡包着的正是劉瑾那枚硨磲扳指,疑惑越發深了:他該是沒理由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要見她的。
看林晚婧面有難色,阿玲這便試探問道:
“要麼我去回了他,就說小姐您睡了。”
林晚婧搖搖頭,她知道,這面是不能不見的——以她對劉瑾的瞭解,他既是送了這東西進來,那八成是知道她沒睡呢,這樣說來,他一定在一個能看得見她的地方。這樣想着,她徑直往露臺上去,一擡眼便看見劉瑾的黑色轎車在鑄鐵院門外停着,他倚靠在車邊,指尖火光明明滅,似是料到她會走上露臺來,擡手向她揮了揮。
沒緣由的,當她在樓上看見劉瑾等她的身影時,盈滿心間的情愫裡竟有三分欣喜七分期待,可當他就站在她跟前的時候,期待又慢慢被不安所取代——他的眼神這般溫柔的,似笑非笑的凝視着她,見她像是害羞了,於是笑意越深。
“少帥您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兒非得現在見我?”
劉瑾卻不回答她,只是看着她道:
“穿的這樣單薄,不覺得冷嗎?”
被他這麼一問,林晚婧方纔意識到自己只穿了件薄薄的綢緞睡裙,出來的匆忙,卻也不記得再披件外衣,就在她尷尬的空檔,劉瑾已將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到她身上,而後道:
“沒什麼事,只是想見你罷了。”
林晚婧臉上騰起兩朵紅雲,低頭避過他炙熱的目光:
“到底怎麼了?若沒有要緊的事,你怎會這大半夜的來找我?”
“想見你,不算要緊的事嗎?”
“……”林晚婧一時啞言,再聞見他的外衣上淡淡的酒氣,於是道:“喝酒了?難怪說來說去半句正形都沒有。”
見林晚婧似是真急了,劉瑾於是輕咳了兩聲,而後正色道:
“好吧,我確實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醞釀了許久的話,在看到林晚婧認真的神色之後,竟突然不知如何開口,又靜默了半晌,他才道:“我想說……我要你嫁給我。”
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之後,萬籟俱寂,林晚婧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滿是錯愕,許久才反應過來,嗤笑一聲,擡手向他的額頭:
“你這是喝了多少酒?該不是喝昏了頭,到我這兒來說胡話來了……”
見他這反應,劉瑾的嘴角勾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弧度,順勢將她的略顯冰涼的柔荑握緊掌心裡,而後深深注視着她的雙眸,堅定道:
“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深吸口氣,認真的一字一頓:“林晚婧,我要你嫁給我。”
亂。
煩躁。
心神不寧。
這種情緒自劉瑾那晚突如其來的告白之後,便一直縈繞在林晚婧心間揮之不去。
阿玲不知道林晚婧與劉瑾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當她回來的時候面色如紙,眼神呆滯,嘴脣咬的發白,幾乎要滲出血來,她只說自己累了,便連牛奶也沒喝就進了裡屋去。從那之後,她發現林晚婧開始有意無意的躲着家人,比如刻意早早起牀,卻趁着早飯還沒開席便離開家往洋行去;又比如分明什麼安排都沒有,卻執意在洋行裡呆着,直到過了晚飯點,估摸着林老爺子和夫人約莫是回房休息了,這纔打了車回家。
林晚婧自作聰明的這點小伎倆自然是躲不過自己爸媽的雙眼,於是在三天前的那個晚上,莫織冬守株待兔的將晚歸的林晚婧逮了個正着,促膝長談之後,林晚婧的精神狀態更佳糟糕了,幾乎到了魂不守舍,六神無主的境地。
作爲林晚婧的貼身丫鬟,阿玲直覺林晚婧現在這個樣子絕對不僅僅與劉瑾有關,但她也深知自己的身份,東家的事自然是不便過問許多,於是只能看着林晚婧時而發呆,時而焦慮,時而長吁短嘆,時而惆悵淺笑,然後又莫名其妙的紅了眼眶。只短短几天,林晚婧便已神色憔悴的宛如大病初癒,同之前那個活潑俏麗,顧盼生輝的姑娘判若兩人。
聖誕前的貨倉清點是洋行每年的大事,點過貨,確認了倉位數量,安排好值守人員,再貼上洋行和林晚婧雙方簽名的封條,這忙碌的一年就算是結束了,漫長的聖誕假就此開始。有了忙碌的理由,自然也就沒有閒心再去想旁的事,可當黑字朱印的封條貼上厚重的倉庫門,巨大的銅鎖落下,人羣散去,阿玲清晰的看見那抹似曾相識的憂傷重新爬上林晚婧的眉間,終於放下里幾天的心又重新揪了起來。
可林晚婧什麼都不與她說,她便也無從安慰排解,只得與司機一起,跟着林晚婧沿着海堤慢慢遊蕩着。隆冬的海風溼冷刺骨,帶着固有的腥鹹味道,阿玲擔心林晚婧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受涼生病,猶豫再三,終於開口勸道:
“小姐…要麼…咱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林晚婧擡手看了眼腕錶,方纔發現已經過了午飯的點兒,她是沒胃口吃東西的,但想想她不吃,跟着她的兩個大活人也要受罪,這便點了點頭,再擡眼,卻見沈珺懿在不遠的車邊倚着,見她來,於是站直了朝她笑了笑,林晚婧知道這是在等她,既然被守株待兔的“逮”了個正着,再要回避就顯得太刻意了,別無他法,她只能硬着頭皮向他去:
“沈公子好久不見。”
“若不是晚婧小姐您故意避而不見,我們怎會好久不見?”沈珺懿調笑道,自那次午餐之後,他變着方法找着理由的約了林晚婧那麼多次,但她盡數否了,一次都沒有赴約。他的目光從林晚婧低垂的眼眉移到她的面龐上,而後噗嗤一聲笑出來:“你的臉髒了,跟貓似的。”這樣說着,他擡手要爲她擦去臉上的污漬,但是當他的手指剛觸到她的面龐,她便向觸電一般的閃開了——這個語氣,這個動作,都是這樣的熟悉。
爲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會讓她想起那個人?
李凌瑞,便是相隔重洋,她都逃不開他留給她的印記。
沈珺懿沒想到林晚婧的牴觸會表現的這樣明顯,伸出的手一時間僵在那裡,但最終還是落在了她的面龐上,將那抹浮塵擦去,林晚婧低低道了聲謝,對話便暫停在這裡,直到沈珺懿話音又起,他確是個會找話題的人,但這次開口,卻也像下了決心一般:
“家父差於姥姥送去府上的彩禮,晚婧小姐您可是看過了?”
林晚婧當然是看過了,不然她爲何悶悶不樂至今?見她不回答,沈珺懿又問:
“可是有哪樣不合小姐的意?”
那日送去的禮,不說常理該有的果盒點心、五穀米粟,只看那些精挑的寶貝——工藝考究的金銀首飾,織錦細膩的綾羅絲緞,七寶精雕的鴻雁匣子,無一不是重工慢造,價值連城的。可這些彩禮怎麼去的,怎麼被退了回來,派去說媒的“鷺洲第一媒”於姥姥,在林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滿載而歸”的回到沈家,卻只說林晚婧不喜歡,旁的理由都一個沒有,可偏偏這個理由,是最致命的。
“那些禮物,沈少爺費心了。”林晚婧看向他,抱歉道,“只是晚婧眼下心亂着,不想考慮嫁人的事。”
“沒關係,只要你收了,三媒六聘不着急眼下,你且告訴我喜歡什麼,我去準備便是。”
“喜歡什麼?”林晚婧喃喃着將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一絲落寞的笑染上她的嘴角,“我喜歡的,只怕你成全不了。”卻不等沈珺懿說話,她又道,“沈公子別在晚婧身上費心思了,我只是還在等個結局,所以無心談論婚事,況且……”她頓了頓,終於還是開口道,“況且沈公子您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知道先前種種所作所爲確是令晚婧小姐您心中不快……”
“之前的事過去了,便讓它過去吧,”林晚婧咬咬牙,“實不相瞞,晚婧心有所屬,所以暫時容不下別人。”
“你終究還是在等李凌瑞回來。”沈珺懿一語道破,就在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看見她清澈的雙眸裡掠過一絲落寞,於是更佳肯定了這個答案,“醒醒吧,晚婧,縱然李凌瑞有千萬種好,可是你們不可能了,這件事從你獨自回來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吧?”
“我知道。”
是啊,她知道,不然如果她一定要回來,他該是會不惜一切跟她一起回來的。其實她早就想好了,若他決定放棄英國的一切回國,她也會放棄回國的心思,安心在英國等他。所以,她早知道,只是現實來的太突然,她還沒準備好跟過去道別。
“你即使知道,爲何還如此執迷?”沈珺懿凝視着她,渴望在她眼裡尋找答案,見她不言語,又道:“還是說……你該不會是真愛上劉瑾了吧?”
沒緣由的,林晚婧心中咯噔一聲,她忽然想起劉瑾那夜突如其來的求婚,臉上頓時火燒一樣熱,這緋紅的顏色在沈珺懿眼中卻是格外的刺眼。
“晚婧,你若是真在等李凌瑞回來給你答案,好,我陪你等,如果你最終還是選他不選我,我甘心退出,輸給他我心服口服。但若你真愛上了劉瑾,我勸你三思。”沈珺懿冷笑一聲,“你是聰明的姑娘,該是知道自古以來,但凡雄霸一方的政權,無不是建立在殺戮和交易之上,莫說你們要想在一起困難重重,即便你們在一起了,晚婧,你這樣好,我不忍心眼睜睜的看你成爲這段政權的祭品!”
沈珺懿說的這些林晚婧聽的清清楚楚,她想爲自己辯駁,想說她對劉瑾沒心思,但她腦海裡全是迄今爲止與劉瑾之間的種種——他從窗口救下她的樣子,他在她難堪時爲她出頭的樣子,他在書桌前坐着認真批閱文件的樣子,等等等等,於是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越是如此,她便越清晰的感覺到害怕。
見她不說話,沈珺懿越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情急之下語氣不覺有些重了:“晚婧,你清醒點,即便現在他對你千般萬種好,但以後呢?莫不說他爲了保住權勢必須逆來順受的種種不得已,便說他自己,他本身的風評就不怎麼樣,你該去聽聽坊間議論他的那些事,無風不起浪,你該是知道的!”
“我倒是很想知道,坊間都傳了些什麼關於我的謠言。”
劉瑾的聲音似一記洪鐘,將林晚婧混沌的神遊天外的靈魂拉回來,她看向他,卻見他闊步向她來,幾步便到了她身邊,如炬的雙眸鎖着沈珺懿的一舉一動,像只護食兒的獅子,笑裡藏刀說的大約就是他現在的神情,再加上他的身高本就稍勝沈珺懿一些,於是那警惕的目光便有了些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沈珺懿倒也不怯弱,擡起眼同他對視:
“雲帥,還真是哪兒都能遇到你。”
這句話的**味這樣濃,林晚婧暗覺不妥,剛要開口卻被劉瑾搶了先:
“我該是一早便同你說過的,晚婧小姐的事不勞你沈公子費心。”
“雲帥,該是你的終究是你的,沒必要跟的這樣緊的,讓大家都不自在。”
寒意自劉瑾眼底升起,冷峻的帶着殺意,林晚婧看的清楚,趕忙開口調停:
“沈公子先請回吧,方纔說的那些事我自有打算,確實不勞公子費心了。”
沈珺懿知道這是林晚婧在爲他剛纔的衝動搭臺階,他不是傻子,劉瑾神色裡的慍怒他看得見,也知道方纔說的兩句話該是過露了鋒芒,正不知如何收場,好在林晚婧機靈,他便也不在給彼此難堪,留了句:你若想好了便同我說,這便告辭離去。
直到沈珺懿的車消失在視野裡,劉瑾這纔回過身,打量着林晚婧的面龐,神色裡不自覺的攀上些許心疼:
“幾天不見,你的臉色怎麼這般憔悴,該不是生病了?”
見林晚婧雙目無神,若有所思,阿玲知道她這是還掙扎在方纔沈珺懿說的那些話裡,想必那些話她是聽進去了,所以現在纔會兒才這般糾結。
“少帥,我家小姐自晨起到現在都沒什麼吃東西,大約是餓了。”阿玲確是機靈,怕林晚婧這般心不在焉再惹惱了劉瑾,忙幫她找原因,“我家小姐最近都不怎麼有胃口,但若是少帥您,該是有辦法說服她吃些的。”阿玲話沒說完,卻被林晚婧重重擰了下手臂,唏噓喊痛,劉瑾自是看見了,輕笑一聲,便也不再說什麼,喚了司機提車去。
雨後的天空在陰霾了許多日之後終於微微開朗了,陽光從厚厚的雲層裡稀疏的透出來,灑落在劉瑾的肩頭,林晚婧擡頭看他,恍惚間覺得他的周身發散出一層光輝,耀眼卻柔和,竟有一種衝動從心底盈涌上來,想立刻到他身邊去,彷彿他周身的那道柔光能給她無限的依賴與安全感。
一瞬間,心跳聲衝撞了耳膜,林晚婧忽然意識到便是李凌瑞在她身邊的那麼多年歲月裡,她都不曾有過這種感受,於是沈珺懿方纔的那些話便更加清晰起來:
“晚婧,你莫不是真的愛上劉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