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彩繪着雪影梅花的檯曆又撕去一頁,離舊曆新年又近了一週。
合作多年,洋人早已熟知了中國人的“過年模式”,出港轉船的貨品早早安排妥當,商行裡剛結束了出口單的運作,轉而又進入了零售貿易的旺季——出口的剩餘貨品無論數量多少都會面向平民百姓出售,只要承受的了價格,都能買到稱心如意的貨色,特別是錦珮年的綢緞飾品,年年都是搶手貨。
生意好自然是好事,但冗雜繁多的賬目卻多少令林晚婧有些應對不暇,加班成了家常便飯,夜半風涼,再加上休息時間驟然收縮,一週過去,林晚婧“不負衆望”的遭遇了回國之後的第一次臥病不起。
迷迷糊糊的睡夢中不曉得時間流逝,林晚婧睜開眼的時候,卻已是第三天午後,她將手從厚厚的棉被及絲絨毯下抽出來,擡手試了試額上的溫度——還有些微微發燙,她伸手摸來牀頭的體溫計塞進嘴裡,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偶染風寒的情境,她從昏睡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凌瑞關切的神情,分明只是小小的風寒,在他眼裡卻像是心驚肉跳的不治之症,很久都不讓她夜間出門,也不讓她碰生冷食物。
想到李凌瑞,她又想起了劉瑾向她求婚的那個晚上,她小鹿亂撞的回到宅子裡,忽然想起似是將披肩落在了客廳,這便半路折返去拿,誰知道在虛掩的門前,她聽見了父母那翻關於李凌瑞的對話,她清晰的聽見父親說“秦淮第一鹽商”蘇州顧氏的大小姐似是對李凌瑞有欽慕之意,當家的帶着這唯一的女兒親赴鷺洲,包下了鷺洲有名的行館,與李家協商這樁親事。
顧家的這位大小姐可謂是集全家寵愛於一身,整個家族十一位兄弟,卻只得她一個女孩,自然是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而這位大小姐確實難得的知書達理善解人意,聽聞與李凌瑞是偶然在倫敦相遇,一見傾心。如今顧家大當家親自帶着女兒來鷺洲約見,誠意十足,兩家見面,倍感投緣,三媒六聘已納了吉,李家更是催促李凌瑞擇日回國,儘早完婚。
當然,林晚婧也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顧家大小姐的名字——夷光……
腦袋昏昏沉沉的,越是想這些東西,頭越是疼的厲害。林晚婧從口中抽出體溫計,38.5度,看來用睡覺的方法降溫效果很不顯著。又在被子裡輾轉了一會兒,她終於心一橫坐了起來,頃刻間天旋地轉,待這陣暈眩消退,林晚婧找了件厚實的洋裝穿上,用梳子隨便將長髮梳順,而後便起身下樓,剛轉過樓梯的轉角,卻見三姨太又蓉在客廳的沙發上坐着——雖說正是週末,但她竟沒有在牌桌上揮金如土,林晚婧自然覺得奇怪,便在這訝異的空檔,迎面上樓的小廝喊了聲大小姐,樓下衆人齊齊看向她,她只得笑了笑,道了聲三姨娘安好,憑欄往樓下來。
出乎意料的,平日裡高冷的很的三姨太今日裡卻極熱情的,搶在莫織冬前便齊聲向林晚婧擁來,到了她跟前,將她往跟前一摟:
“這不是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麼。我還沒來得及上樓,倒是你自己下來了。”說着,她擡起手探林晚婧的額頭:“這燒可是退了?”
林晚婧甚是方案三姨太的這種“無事獻殷勤”,邊強顏笑着客套,邊往母親身邊挪。莫織冬自是心知肚明女兒的無奈,順勢將挪到跟前的林晚婧拉到身旁坐着,又喊了傭人去端後廚熱着的雞絲瑤柱粥,待林晚婧喝上了,林老爺子的話頭才又回到方纔的話題上來:
“剛纔你說想跟人合夥做茶葉生意,對方可能信的?”
“是啦,老爺,早年不是常聽老人們說,在兀脊嶺的深山裡有一株大紅袍老樹麼?”
“怎麼?那株老樹精被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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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南城外的富盈茶莊,老爺您聽說過吧?”
“聽過,說是滿清朝年間專給皇上恭茶的,誰知道呢……難不成這事兒還跟他們家有關?”
“聽說啊,福盈茶莊現在那個管事兒的……好像姓……姓付來着……”三姨太尋思片刻,“對,付先生,他們把那株老茶樹請出來了,就種在城南新購的茶園子裡,明年收了葉子大賣一筆,本啊利啊就都回來了。”
“我覺得吧,這事兒有待商榷啊……”林老爺子道,“暫不說這大紅袍不都是生長在絕壁上的纔算是極品,眼下這個時節是植茶樹的氣候嗎?”
“老爺,我就說您這老思想該更新了吧!當然要現在種下去,到了春天才會有茶葉收啊。現在洋人最喜歡的可是咱們的茶葉,您看福盈茶莊,年初時候接了個法國商人,現在闊綽的……聽說名字都寫在大帥的年會名冊裡了。”
帥府的年會是鷺洲政商兩界每年的重頭戲,受邀的嘉賓非富即貴,與其說是一種榮耀,倒不如說是實力的認可。
見林老爺子沉默不語,三姨太又接着道:
“怎麼,您還有什麼顧慮的嗎?有福盈茶莊牽頭,又有好幾個大老闆合夥,這事兒可是十拿九穩的。”
“你的話我聽着是滿放心的,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這事兒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妥……”莫織冬索眉道,“要說前年吧,你也做過一次投資,結果也就是石沉大海了不是……”
“大姐,您怎麼還提那事兒啊!都說了那次是我信錯了人,站錯了隊嘛,這次連‘四海’錢莊的老闆都入股了,他們騙誰也不敢片賈大老闆吶!”
四海錢莊是鷺洲的第一大錢莊,賈老闆黑白道通吃,縱橫商場。
“還是說……你們就是不信我對吧?”三姨太臉色一沉,撅起嘴往沙發裡一坐:“老爺您就是偏心!早些年二姐跟人合夥開醫院,您給錢。去年大姐要買秀坊,您也二話不說的準了。我做點事兒怎麼就這麼難呢!還說不偏心……”
“怎麼又翻舊賬!還有,你在這兒跟誰耍脾氣呢!給我把衣服整理好,坐端正咯!”林老爺子眉頭一皺,訓道。
三姨太聞言,乖乖的收起二郎腿姿勢,端正的坐好。
“跟你說多少次了,織冬和以珊做的那是實業,錢不在了,資產也是在的。你呢?你這是投機!錢沒了,東西也是別人的,你說我們要不要考慮清楚?”林老爺子喝了口茶,接着道,“再者,我說不同意了嗎?”
這些瑣事林晚婧聽的無趣,眼下卻也沒什麼胃口,便將只喝了幾口的粥在茶几上放了,擡起頭,卻看見阿玲在屏風後面探過腦袋,面有愁容的看着她,不等她開口,三姨太已經說話了:
“阿玲,你這丫頭片子,去哪兒摸魚了?小姐起了也不知道!”
阿玲癟癟嘴,低着頭快步走到林晚婧身邊回話:“小姐,檔口來電話,說是有位大客戶來了,恐怕得您親自去見見。”
“大客戶?什麼人架子這麼大,店裡一幫老少爺們兒都伺候不了?”三姨太得了便宜,自是要討好老爺子,眼下最直接的方法便是護着林晚婧,讓他看看自己對這個“女兒”有多愛護。
林晚婧最見不得三姨太這副刁難人的樣子,忙開口替阿玲解圍:
“我沒事了,在家裡悶着也是頭疼,去店裡走走也好。”林晚婧道,而且她直覺並不像阿玲說的來了大客戶那麼簡單。
別過一家人,林晚婧披着母親的裘皮大衣出了門,直到坐進車裡,阿玲這才說了真話:
“小姐,店裡並非來了大客戶,而是有人在店裡鬧事,打起來了。”
林晚婧聽聞,臉色一沉,司機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一路開的飛快。趕到萬利商行的時候,門口看熱鬧的人羣將店門圍的水泄不通。
“大小姐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人羣中讓出一條路來。
少年手拿着柴刀在櫃檯前站着,目測十五六歲的樣子,黃掌櫃同另一個胖的一臉橫肉的少年在櫃檯後面躲着,原本擺在櫃檯上的文具和陳設摔了一地。
“都愣着看戲麼?!”林晚婧向周遭站了一圈的雜役厲聲道,“家醜不可外揚,你們還不去關門?!”
店裡的幾個男人聞言,趕忙將店門掩上,店裡的光線一下子暗下來,氣氛越發壓抑,衆人屏息看着林晚婧緩步走到少年更前,與他對視,柔聲問道:
“阿隆,這是做什麼?”
“大小姐……”名爲阿隆的少年聲音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而顫抖着,只喚了一聲,便哽咽起來。
“大小姐!這小子偷東西!”櫃檯後躲在黃掌櫃身後的男子先聲奪人,“剛纔我看見他在你房裡偷偷摸摸的。”
“我是去查訂貨單,沒偷東西!”
“誰知道你偷沒偷!我看你根本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賊的兒子也是賊!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胖男子指着他叫囂,面紅耳赤。
“你給我閉嘴!胖子你這混蛋,我忍你很久了!看我今天不砍死你!”阿隆的臉色驟然煞白,提起刀便要衝殺過去。
“好了!你冷靜點!”林晚婧定定看着眼前紅了眼的少年,她能看到到他周身的顫抖,也能聞到鼻息中發散出來的酒味。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林晚婧邊慢慢向他移動,邊安撫他:“我們早說好了的,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不再提了,我是相信你的……”
可櫃檯後的胖子似乎不打算就這樣結束這場好戲,高聲叫囂:“我就說了怎麼樣?!當年你爸就是偷了主人家的東西被打斷了腿,現在你也偷東西!你就是老鼠的兒子!”
阿隆咆哮着罵了一句粗口,林晚婧見他到了爆發的邊緣,趕忙上前,伸手遏住他舉刀的手腕:“你想清楚了嗎?衝過去,這罵名你可就坐實了,一輩子都洗不掉,對得起我們林家給你的信任嗎?”
這句話,阿隆似是聽進去了,佈滿血絲的雙眼晃了晃神,柴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上。可他依然氣着,手臂上青筋凸冒,緊握着的拳頭咯吱作響。
“這裡誰在鬧事?!”一聲喝令,人羣安靜了,穿着警署制服的男人帶着一隊警員衝進來,荷槍實彈,煞有介事。
“他!就是這小子!先是偷我們大小姐的東西,被我逮了個現行,拿刀追砍我要殺人滅口!”胖子指着阿隆大聲控訴。
警長模樣的男人眯起眼,目光在滿身酒氣的阿隆和地上的柴刀之間遊走,而後道:“既然是盜竊,那贓物呢?”
“在他身上!”胖子又指控。
“搜。”隊長一聲令下,幾名警員便上前在阿隆身上摸索起來,林晚婧看着他們行動,眉頭一皺,別過眼去。
不一會兒,阿隆本來就不厚的棉衣被脫了下來,然後是棉褲,再是襯衣,隆冬時節,他**着上身,僅穿着一條底褲在寒風裡發抖。見沒發現什麼大物件,一衆人又將剛拔下來的衣褲一一翻找,直到“鏘”的一聲脆響,紅寶石戒指從褲子口袋裡滾落出來,碰撞在青石磚地上滾出好遠,警員把戒指撿起來遞到林晚婧面前:“小姐,這可是你的東西?”
林晚婧看到那戒指,神情驟然一暗。
“大小姐,我沒有偷東西,這東西真不是我拿的!您信我啊!”
“少廢話!不是你拿的怎麼會在你口袋裡!”警長拿着證據,聲音又高了八度。
“我也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加害我!”
“人贓並獲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跟我們走一趟吧!”
“稍等。”一直沒說話的林晚婧終於開口了,她先是看向警長,求請道:“不管他做了什麼,要帶他走也至少讓他先把衣服穿上吧。”領隊的男人尋思了片刻,扭頭向摁着阿隆的步下點了點頭。看阿隆開始穿衣服,林晚婧又道:“這東西,確不是這小子拿的。戒指我上週在港口的時候就丟了,當時想着也不是什麼大物件,就沒有聲張。警長可以去問洋行的各位管事取證。”這樣說着,她看向從櫃檯後面探出頭來的胖子:“你說呢?畢竟那天,萬利行的人我只挑了你去。”
胖子聽見林晚婧當着衆人面點名問自己,不由得一個激靈。警長是處理過這各種情形的,自然聽得出林晚婧話中深意,示意手下過去控制胖子,這正是林晚婧所希望的,而後,她又小聲對警長道:
“警長,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到窗下,林晚婧從口袋裡摸出兩塊大洋,偷偷塞進警長手裡:“老人家還有句話,叫‘一個巴掌拍不響’,阿隆這小子今天鬧事也確有錯,您幫我帶回去給點教訓,但還請手下留情。”
“林大小姐深明大義,馮某佩服。”隊長笑了,轉過身對着手下和當事人道,“穿好了吧?穿好了就走吧。”
“大小姐,我是冤枉的……”阿隆看着林晚婧,試圖做最後的爭取。
“我知道。沒事兒的,跟他們去,我一會兒就來。”
警察隊帶着兩個鬧事者在店外人的指指點點中離開了,林晚婧環顧了一番凌亂的店門,嘆了口氣——今天下午算是不用開門了。她簡單的安排了幾個人做清掃,而後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方纔阿隆說,他是在這間房間裡查訂貨單,訂貨單通常不經由她過目,而是由掌櫃的記錄詳細了直接送到廠裡去。林晚婧在書桌上好一頓翻找,最終在抽屜裡找到了綠色封面的訂單記錄本,出現的如此蹊蹺,林晚婧心中不免奇異,自從她接手後,賬本換了全新的,帶着精緻的西洋鎖,所以她的抽屜通常是不上鎖的。她在椅子上坐下,將訂單記錄翻開,仔細一頁頁查看,終於找到一條年底的記錄——四海錢莊的賈老闆訂了一匹12號色的緞子。
乍一眼看過去沒什麼特別,但細看卻能發現“1”的墨跡顏色與整行字都不相同,也就是說,有可能“1”是之後添補上去的。訂單通常一式三份:一份保留在客戶手中,一份由掌櫃抄寫了字母聯蓋了騎縫章送去廠裡,另一份則抄正在本子上留存店中備查,而負責謄抄的正是阿隆。看到被人修改過的訂單,林晚婧更加確認了阿隆是被人嫁禍的這一事實,她不動聲色的將訂貨單放回抽屜裡,帶着阿玲往警署去。
有了林晚婧的交代,再加上阿隆認錯態度良好,警署並沒有太爲難他,只是打了幾警棍以示懲戒,胖子則沒有那麼幸運,被警署的氣氛一嚇,口供前言不搭後語,矛盾重重,警察最終認定是胖子偷了林晚婧的戒指,還嫁禍阿隆,好在林晚婧並不打算追究,這才決定拘留幾天讓他常常牢飯的味道。
林晚婧領着阿隆從警署出來的時候,下午還未過半,時候尚早,林晚婧剛好能問他了解下訂單的事:
“到底賈老闆訂的是2號色,還是12號色?”
爲了方便工廠和綢緞莊調貨,商行裡每季度都會製作明確的面料色卡,2號色代表墨綠,而12號色則是鮮豔的玫紅,一旦出錯,客人基本是不要貨的,甚至會要求商行賠償3倍於訂金的違約金。
聽說林晚婧已經發現了訂單的疑點,阿隆便也不再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
“是2號色,我記得很清楚。”阿隆回答的斬釘截鐵,“那天賈老闆來的時候是我接待的,他說要訂一匹面料又不知道選什麼顏色,只是特地說不要紅的,我就推薦了今年最新出的墨綠色,也就是2號色。前兩天我在市集上碰到廠裡的女工阿芬,她跟我說起這事兒,說賈老闆好奇怪,先訂了一匹桃紅的,又訂了批玫紅的,都是做旗袍的料子,若是送給大太太和小老婆,兩個人見了面不打起來纔怪。我這才覺得事情不對,想到要查單子。”
聽他這麼說,林晚婧心中有數了,八成是黃掌櫃寫錯了單子,又怕客人不要貨惹禍上身,這纔想到要嫁禍阿隆,再加上胖子平日裡與阿隆積怨已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阿隆趕出萬利行,待賈老闆發現貨不對板東窗事發時,已經找不到阿隆對峙,最終吃啞巴虧的,只有林家。
正所謂“無巧不成書”,劉瑾平日裡是極少過問治安案件的,可今日碰巧要來保釋之前在港口同搬運工人起了衝突的麾下將士,剛把事情處理好準備離開,同行的陸滄瀚又懶驢上磨的非得去趟廁所,留他獨自在旁廳裡等着。
茶几上的報紙翻了幾遍,實在沒什麼可看的,劉瑾這便站起身來想往門廊外抽支菸,迴轉身卻見林晚婧剛巧從辦公室裡出來,心事重重都寫在臉上,自然也無心旁顧,徑自往門外去,她的臉色很是不好,比之前見她的樣子更糟了幾分。
他本是想上前留她的,幾番努力纔將這份衝動壓抑下來,誰知好巧不巧的,陸滄瀚剛好從衛生間回來,正看見他躊躇的一幕,於是不解問道:
“就這麼站着?”
劉瑾卻不答他,畢竟那日在港口的事,陸滄瀚不知道,而他也不想說。
那日自港口離開後,劉瑾本是想直接送林晚婧回家的,奈何林晚婧卻說洋行裡還有些稀碎事情需要打理,執意回洋行去。劉瑾無法,只得在雲鷺賓館隨便吃了些,而後便驅車送林晚婧回洋行,一路上,林晚婧都不怎麼言語,只是倚着車窗,斜睨着窗外發呆,雨後初霽的陽光落在她臉上,白皙細嫩的皮膚隱約透出些紅暈來,像極了俄國工匠手心裡精緻的白瓷娃娃。
一路無話,直到到了洋行的黑鐵大門外,林晚婧下了車,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定住了腳步,然後迴轉身看向他,略顯蒼白的薄脣輕啓,道:
“少帥,之後與工廠有關的事,我都會按時交到你的辦公室,你的訂單排期,我也一定不會耽誤……”
聞言,不安的預感令他心頭驀地一緊,不及問,便聽她道:
“我想……我們之後還是少見面罷,不見,更好。”
……
見劉瑾呆立着不做聲,陸滄瀚不免疑惑,轉到他跟前,擡手揮了揮:
“喂,還看呢?人都走了!”
劉瑾醒過神來,看向陸滄瀚,正色道:
“我問你啊,什麼情況下,鳳汐會說再不想叫你這樣的話?”
鳳汐是陸滄瀚青梅竹馬的相好。
陸滄瀚着實愣了許久,纔回答:
“大概…是我說了什麼錯話,或者做了什麼得罪她的事吧……”說到這裡,他突然領悟到了什麼:“怎麼?晚婧小姐說不想再見你嗎?!”
劉瑾卻不理他,只是喃喃着:“做錯了…或者說錯了什麼?”
而後又陷入了關於那天的回憶裡……
那日他們之間並沒有多聊什麼,林晚婧的臉上帶着難以遮掩的疲憊,與他說話也有些心不在焉,但他只以爲她是太累了,便也不做多想。
如果非要說聊了些什麼,大概是吃午飯的時候,林晚婧忽然問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的問題,她問:
“少帥,您有喜歡的人嗎?”
這個問題她似乎深思熟慮了很久,好不容易纔下定決心問出口。
“有……吧。”
他答,垂下眼裝作在吃飯,卻也沒留意她的神色,只是覺得過了許久,她才又問:
“即使如此,那天晚上你爲何還特地去找我,說那些摸不着頭腦的話?”
她指的,是那晚他突然說要她嫁給他這件事。
這個問題的問的他一時有些茫然——真心話在酒精作用下才特別容易說出口,如今清醒了,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了。於是他強裝鎮定的喝了盞茶,找了個不算牽強的理由:
“如今我們這樣的合作關係,難免有許多接觸,爲了掩人耳目,也爲了鞏固我們之間的合作關係,我認爲這樣最爲穩妥。”
聽了這話,林晚婧沉默了好長一會兒,良久之後,才笑了笑,道:
“少帥好謀略,不從商,真真是可惜了。”
那時,他只當她說的是恭維他的玩笑話,可如今想來,她那一刻的淡淡笑容裡,卻帶着三分失望,七分淒涼……
“還想吶?我說你別想啦!再不追出去,人可真走了啊!”
陸滄瀚用力搖了搖劉瑾,他醒過神來,快步往警局外去,出了門廳,正聽見林晚婧與阿隆的談話,又交代他回家安心養傷,這才許了他先行離開。
也不知阿隆是認出了劉瑾,還是認出了他的制服,離開前,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明顯的驚恐,這個小小的細節林晚婧自然也看到了,迴轉身,正對上劉瑾複雜的眼神。
可來不及讀懂,她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腳底彷彿踩在厚厚的棉花上,又彷彿身在暴風雨中顛簸的輪船上,天昏地暗的連伸手去扶門廊柱都做不到,好在劉瑾眼疾手快,上前將她攬進自己懷裡:
“你該對自己也寬容些的……”
林晚婧沒想到這樣也會遇見他,慌亂中帶着些侷促,道了聲謝便要站起身,可她決然是拗不過劉瑾的力氣的,正在這時,阿玲已帶了司機取車回來,看見這番情景,一時間拿不準要不要開口破壞這空氣中都帶着蜜味兒的氣氛,直到劉瑾開口問她:
“你們家小姐有習慣去的醫院嗎?”
“有。在泉灣道上有一家英國醫生開的私人醫院,我家小姐習慣去那裡。”
“也行,反正我也沒有其他安排,就‘押’着你們家小姐看醫生去吧。”
“我沒事,真的不用去醫院了。”林晚婧掙扎着站起來,陸滄瀚見狀,忙幫腔道:
“晚婧小姐,您還是從了我們少帥,乖乖看醫生去吧。您是要少帥‘押’着您去呢,還是抱着您去呢?”
林晚婧只覺得自己大概是腦子燒壞了,竟然想不出反駁的話來,氣鼓鼓向劉瑾道:
“少帥,你也不管管他……”可她的話到這兒便頓住了,因爲她看見劉瑾抿着的嘴角露出絲笑意來,看到她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通紅的雙頰,笑意愈深,方知陸滄瀚這次的不正經正和了他的意,而她的這句求助聽起來倒更像是撒嬌,於是沒出口的話便濃縮成了一個重重的“哼”,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