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瑤池,香蘭湯。
西郊皇宮有引自地底的活水溫泉,其□□四處寢殿有這能活血舒筋的溫泉池。而李馨歌下榻的碧瑤宮便是其中一處。
褪下重錦華袍,散下雲鬢髮髻,遣去所有隨侍宮女,李馨歌一步一步走下玉石淺階,將身體沒入溫燙熱水中,白皙皮膚片刻染上淡淡粉紅,她靠在池邊,長髮浮水飄曳。
硫磺的味道澀香清脾,熱湯舒展了肌骨。
她緩緩擡起手,掌心中有兩道傷口,呈細小月牙形,雖不長卻很深,紅色肌理微微翻出,入了水那傷口仍覺得刺痛。修長五指,粉嫩丹蔻,有兩截看上去竟是被人生生折斷,五指連心,斷甲之痛,不曾經歷過的人是不能明白的。
蔚蒸霧氣截斷所有思想,蘭湯池內傳出斷續嗚咽。似乎很久不曾哭泣,又似乎不久前纔剛無助落淚,她曾告誡自己不能再這般無用。
“呼”的一下潛入水中,全身被水緊緊包裹,像是母親溫暖的懷抱,似乎如此所爲這肆意淚水便會被悉數化去。漸漸窒息的痛苦,她忍下,只爲破水而出的那一刻酣暢淋漓。
西郊皇宮守備雖不比正宮森嚴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倒也有禁衛軍定時巡視往復,一般人要潛入還是不太可能的,但僅指一般人而言。
昨日淺曦揚被他家人給叫了回去後就沒再回來,鳳言珏無事替他卜了一卦,不算太差,只是可能會被吃頓排頭而已,此一小劫過去後,他未來一年內必將順風順水,無往不利。
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他也替自己卜了一卦,竟是上上之相,到底會碰到什麼好事他自己替自己是算不出來的,只是明白這利在西南,從兵部別院往西南向走,就只有這處皇宮了。
半夜潛入皇宮這檔子事情不是他第一次幹了,雖談不上駕輕就熟,倒也遊刃有餘,以他輕功之高,自然不會有人發現他的形跡,所以他才能半夜三更的在這皇家宮殿內瞎逛。
隱約間他感應到了瑞鳳鎏珠就在這個皇宮內,雖氣息微弱,但他還是牢牢抓着這股氣尋去,只要能找到瑞鳳鎏珠,他就不用再考什麼武狀元,立馬就可以回家了,想來已經許久沒碰到漠林還有漠欣那小丫頭了,真是讓人掛念的緊……這兩人還欠他好幾壇桂花釀呢。
幾個宮裝侍女捧着花盞和暖茶香壺低聲淺笑着走過,月色下,幽靜的竹林小道蜿蜒通向重重樹影后的輝煌宮殿,輕風撩撩帶起枝葉颯颯作響。
鳳言珏小心的避開巡邏禁軍,輕手輕腳的摸進一處宮殿,點着明燈的大殿內竟無人侍立。他左右再三確定,十足肯定這宮殿內沒有人之後這才從高高的橫樑上翻身一躍而下,似羽葉輕墜,落地無聲。
瑞鳳鎏珠的渾濁之氣越來越強,鳳言珏心中一陣欣喜。悄悄拂起珠簾流紗,繞過百鳥朝鳳屏,硫磺甘馨的味道撲面而來,他趕忙捂住口鼻,險些打出一個噴嚏,驚覺隱在最後一重紗簾後的蘭湯池內似乎有人。
“呼啦”一聲響,乳白色的氤氳蒸霧瞬時散開,蘭湯池內躍出一道纖細身影,水珠四濺滴答有聲。
鳳言珏大驚,本能的往身旁渾圓高柱後躲去。他半曲蹲地,雙眸緊閉,口中不停默唸還好什麼都沒看到,還好什麼都沒看到。
千算萬算也沒料到會突然闖入一間浴室,更不巧的是此時此刻正有人在沐浴,萬一不小心被人逮住,那真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了,擅闖宮闈也就算了,若還被人當成偷香的登徒子,那他真是沒臉見人。
要尋回瑞鳳鎏珠有的是機會,現下還是走爲上策。
他抿了雙脣,吞嚥下一口乾沫,正準備悄無聲息的再溜出去,誰想剛一擡眸便見三尺外的一面落地銅鏡正好將蘭湯池的那方景色照了個通透。
如玉雪肌透着淡淡粉色,少女的身材修頎纖細,似嬌花含苞待放。他本該避開眼去,卻見她撩過身後及腰長髮拾起玉勾上懸着的長袍,光潔的背上猩紅傷疤交錯縱橫蜿蜒攀附,竟是意外的猙獰刺目。
想起那一日她被毒了雙目,滿身傷痕累累,若非自己一時惻隱,她早就是林中一抹亡魂。本以爲至那日後,便你是你,我是我,再無瓜葛。卻不想竟會再次相遇,那時他才知道當日自己所救的人居然是一國儲君未來的皇帝。這輩子他還真沒見過有比她更狼狽的儲君,若說背後沒有什麼陰謀算計,他是怎麼也不會信的。心中隱隱對她有絲不忍,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子卻要面臨這些政治詭譎,哎,她怎麼鬥得過?
只能無聲嘆息,可憐生在皇室天家,這一切不過都是命而已。
他又欲悄聲退去,卻有女子聲音幽幽響起:“擅闖宮闈者無論原由皆要被處以刖足之刑。”
鳳言珏一怔,不敢再妄動一分,心中直納悶她怎麼會發覺的?他一向自負於自己的輕功,若非刻意引人注意常人絕難發現他蹤跡。
“許久不見了,鳳公子。”她斂着素錦中袍,屈膝蹲在他身旁,淺淺一笑道。
鳳言珏卻頓感一股涼意透頸,只能尷尬回以一笑:“殿下真是心思敏銳。”
李馨歌突然打着袍盤膝坐了下來,竟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也坐下來。
他實在很想離開,卻又不想在這個時候忤逆了她的意思,只能訕訕的坐了下來。
若非他身上淡如清縷的一絲藥香,她是絕難發現他的存在,很奇怪,在這硫磺味重的內殿,她卻能輕易辨出那隻聞過兩次,卻已深刻入腦髓的藥香。而她並不打算把這事告訴他。
“殿試準備的如何?”她問,知道他兵部考試是第一名的成績,有些出乎意料,本來猜測他功夫不錯,沒想到竟是文才武略之人。
能直言說其實他什麼都沒準備嗎?
“還好。”他清了清嗓子回道,虧得殿內氤氳霧氣繚繞不散,迷濛間倒是掩下幾許尷尬,他想他這輩子什麼倒黴的事情大概都在今年匯到了一起。
“我叫李馨歌,是南唐靖陽女帝的長女,今年正十八,最喜歡的事是描畫,最不喜歡吟詩。我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雙生的妹妹。”她曲起雙腿,雙手環膝,螓首微側,目光淺淺望向他,長髮垂曳身後,水珠滴落連成一線,口氣倒似朋友間暗夜私語:“你呢?你的來歷我還不曾知曉,你願意說與我聽嗎?”
他暗自苦笑,難道他現在還能拒絕?
“我叫鳳言珏,二十二,沒什麼最喜歡的事也沒什麼最不喜歡的事情,家中尚有兩個妹妹。”他照本回道,其中省略掉自己娘是鳳朝德靖女帝爹是鎏日凰王這一事實。
“你家鄉在哪裡?”她又問。
“很遠的地方。”遠隔時光千年。
“恩?很遠是多遠?”她依舊好奇不止。
……
“就是……很遠,一個你沒有聽到過的地方。”他身體向後一仰,乾脆靠在了玉柱上。
她半咬着朱脣垂眸想了半晌,最終還是笑着搖了搖頭:“實在想不出,不過你確實不像南唐或者魏人。”如他這般人物不該籍籍無名纔是。
“殿下慧眼。”他呵呵一笑。
她不語凝笑,身子向一側挪了挪,與他一般靠在了玉柱上。
她突然無語,他也不知要說什麼。正待他想要開口意欲離去時,卻聽她聲音突然幽幽而起:“八年前,我親眼看着我皇姨被亂箭射死在承乾殿前,那年我才十歲。本來我還以爲他必放不過我,卻未想到他竟讓我泰然活到十八歲。八年來我不曾見到過我母親,八年來我就如同一個傀儡生活在他的手中,你有沒有見過比我更窩囊的儲君?”她竟然笑着問他,笑聲如鈴卻難掩其中淒涼悲楚。
“沒有。”他老實回道,比起鳳朝皇太子的意氣風發,她這一國儲君做的實在悽慘。
她歪着頭,看着他隱在明滅燭光中的俊美側顏,戚然一嘆。
“殿下是想讓我幫什麼忙麼?”他猜測她話語背後的深意,並直言不諱的道出。
宮闈政變,外戚專權,她其實是想找一個心腹吧?可爲何是他?基本上兩人的瞭解程度也就比陌路好上那麼一點。
“你願意幫忙麼?”她仰着頭,望着宮頂精緻雕鳳砌角,眼中有絲迷茫卻又在剎那恢復清冷,喃喃問道。
“南唐秀麗江山麼?”扶她登上帝位,掃除權臣,這些可都不是簡單的事情。
她收回視線,轉眸望向他,朱脣輕啓,緩緩吐出四字,夾雜雷霆萬鈞之勢:“豈止南唐。”
鳳言珏心神一怔,目光詫異看向她,不想她一介女子竟心懷天下,一時間他已無話。
腦中依稀想起父親書房中珍藏的一卷畫,畫中女子引馬執繮領千軍萬馬,一彎銀刀斬日月劈星辰,他娘不是鳳朝歷史上唯一的女帝,卻是唯一一個一統五陸的皇帝,他本來覺得這世上再也無一個女子會似她娘這般有睥睨天下的豪情,卻不料面前的女子竟對他說她意在天下……
他不會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也不會笑她以卵擊石,心中似莫名有些期待,無緣見到自己母親當年豪指天下的樣子,每每聽父親無意說起,他心中只餘感嘆。或許面前的女子可以……。
“這可不是三年五載可成的事情。”他婉轉提醒她,未來的日子恐怕艱難困苦重重。
“你的意思是答應了?”她展顏笑道,好似歡快無比。
“這般大事,殿下爲何如此信我?”他實在是很好奇,難道自己真長一副好人樣?
“你對我曾有救命之恩。”笑睨他一眼,她斂袍起身。
這個理由他能接受嗎?
他雙眉蹙起,覺得這理由不太充分。
她低首看他一眼,擡手拂開額前落髮,一字一句慎重道:“將來有我的富貴,便有你的榮華。”
……
他擡手撫上自己面頰,難道自己長的一副很貪慕虛榮的樣子?……
她慢慢踱步走到放置宮袍的榻前,從衣服上拿起一個錦袋從裡面倒出一粒珠子,墨色玄珠,光華斂氳,看得鳳言珏眉頭一挑,正是他百尋不得的瑞鳳鎏珠。
“珠子還你。”她垂手朝他遞去,淺笑嫣然。
他不接卻問:“殿下若錯信於人又該如何?”
她怔得片刻,緩緩道:“若是如此,不過再死一次罷了。”
他凝眸半晌不語,卻又突然展顏一笑,一瞬間似暗去殿內華光。
“好吧,我幫你。”他擡手接過瑞鳳鎏珠,日子太過清閒,倒不妨來一段金戈鐵馬、硝煙戰火。
她素衣散發佇立池邊,含笑點頭;他青袍緩帶,曲坐柱旁,一笑應諾。
雙手於空中交握,她遞,他接,許下的又何止三年五載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