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深秋,樹木凋零,落葉蕭蕭。時節不對我心境也不佳,猜想王府裡那些人工手植的花卉喬木榮枯得自然會比別處更不甚。從早到晚足不出戶,幸得時有書賢梅朵幾人在身邊做伴,也不甚覺寂寞。
這天傍晚,獨自一人悶坐在院中。梅朵滿頭大汗從外面跑進來,高聲笑說:“就知道姐姐還在院子裡呆坐!今天園子裡的橘樹下果子,大家都去湊熱鬧。就是我當着班也跑去玩了兩遭。姐姐怎麼不去?”
我愕然,卻坐着不動。梅朵又笑道:“王爺一大早就出門去了,我還以爲菊香她們會來叫姐姐出來玩一玩逛一逛呢!她們也不知瘋玩到哪去了。”
我立刻跳起來,惋惜道:“園子裡有果樹?我怎麼把這樣的秋景給錯過了!”
梅朵笑說:“王爺說秋季草木蕭瑟,單植些花卉,那時敗落反不好了。所以園子裡多植果樹。這些日子一園子金燦燦、沉甸甸的,光看着都讓人喜歡。姐姐可是有日子沒出門了!”
我跳腳,“你們只顧自己玩,不早來叫我!”說完就向外走。梅朵身後笑道:“這時候去怕是晚了,何不等明天打西園子的再去瞧?”
我哪裡等得了,出了院門一路向東。
東園裡一片沉寂,空蕩蕩的樹枝在夕陽下搖曳。一派收穫過熱鬧後的空寂。樹下只剩幾個婆子在清掃落葉撿地上殘果。
我向裡走了走。一個婆子在身後道:“姑娘別走遠了,裡面沒人!”
我心裡失望得很,愈朝園子深處去地上的殘葉愈多,樹上偶爾留下來一兩枚果子,踮起腳也夠不着。本想出來找些高興雀躍的事兒來做,這樣一來非但無聊而且失望。
我從樹上摘到兩枚殘果,又覺不喜隨手扔了。不期擡頭看見遠處紅牆下,假山石邊有一棵茂盛的喬木,上面冗冗沉沉累累落落掛滿了小果粒。
我快步跑過去,站在樹下搖了搖樹幹,樹枝紋絲不動。我繞了兩圈無計可施,急得向回跑。遠遠對那邊的婆子招了招手,指了指那樹,自己先回到樹下等着。
不多時一個婆子就拿着竹竿,笑着走過來。“這棵尖夾子樹,果子不能吃殼子又硬,落到地上半年不化的。沾到哪裡就是一股子草藥味。姑娘要了也沒用!”
我擡頭向樹上看,笑道:“沒關係,煩你幫我打點子下來!”
婆子見我執意,陪笑道:“姑娘站遠些,仔細果子落下來砸了頭!”
我跑到假山一旁站着。一時櫻桃般大小的猩紅色堅果兒下雨一般落了下來,我急忙蹲下去撿。
婆子又在另一邊打了幾下,收杆笑說:“夠姑娘撿到黑都撿不完!”
我一面拾一面道:“多謝你了。我自己在這裡就行了,你去忙吧。”
婆子笑道:“姑娘千萬不要用衣裳這樣兜着。這東西味重,粘在衣裳上洗不掉的!可惜了姑娘的這身衣裳。姑娘等着,我去給姑娘提個籃子來。”
我把手放在鼻下聞了聞,對她點點頭。看她走開才把堅果丟到一旁,瞧見四下無人,把裙子提過膝聞了聞,果然也是一般的刺鼻藥味。剛想皺眉頭,忽聽山石後面傳來一聲響動。我吃了一驚,鬆開裙子,向假山後問:“誰在哪裡?”無人迴應。
夕陽快要下去了,四面是高聳的硃紅色宮牆,牆外也是假山怪石,不知又是王府的哪一處,鴉雀無聲,讓人緊張。
我斷喝一聲,“快點乖乖的滾出來!再不出來我就叫人啦!”站定細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莫不是松鼠?”
正猶豫間,山後閃出一條人影。我唬得後退了兩大步,那人躬身一禮,擡起頭來。
我看清他臉面,仍是吃驚,警覺道:“柳國師?”
柳白衣一襲黑衣托地,青眸玉面,長髮柔逸的飄散在空中,越發顯得灑脫不羈,謫仙一般。
他低眉含笑道:“白衣見這裡景緻甚好,故而一路走來瞧瞧。”
我冷笑,“假山後面會有什麼好景緻?”柳白衣依舊笑道:“假山後面沒有好景緻,躲在假山後面才能看到好‘景緻’!”
我無心和他計較,“這裡也不是外人都能隨便來瞧景緻的地方,國師來一趟不易,還要躲在假山後面瞧,豈非更加不容易?”
柳白衣笑道:“姑娘誤會!白衣是受王爺之邀才進的王府。因王爺久等不來,便四處走走。又見姑娘走來,實在不敢冒然上前拜見,才躲到假山後等姑娘離去。”他語氣輕柔,小心翼翼的。
我聽不出他話裡有什麼破綻。又想他若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我知道了只會對自己不利。我盯着他酷似宮紹輝的臉,一股悲涼竄上心頭。那已成變了我喉間的一根刺,任我如何掙扎如何想去遺忘,一旦觸及還是會驚心的痛。
我拋開雜念臉上認真道:“奴婢一向行事莽撞,說話不加深思,常常因此得罪王爺。今日又出言不遜對國師不敬,望國師看在奴婢有口無心得份上怒了奴婢。那日宴上,奴婢因王爺突然發病故而驚慌失措,失手傷了國師。卻蒙國師不怪反給奴婢求情,奴婢每每想來都覺羞愧難當。只盼一日能當面給國師磕頭謝罪!恰巧有了今日。”說完,跪到地上叩了三下,心裡默唸道:“蒼樹爲證,從此以後,我與宇文珊再無任何瓜葛!”
柳白衣本來臉上含笑,見我跪下真磕,一時拉我也不好,站着不動也不好。最後竟然跪到地上,一連拜了幾拜。
我驚道:“國師快請起來,奴婢怎敢當!”柳白衣笑道:“白衣區區一介凡夫拙物,如何受得起姑娘叩拜。再者姑娘有恩於殷國,白衣還不知如何謝姑娘。姑娘若看得起白衣,直接喚白衣姓名,白衣就感激不盡了!”
我見他一臉平靜和順,與世無爭,暗想:“他果然和宮不同。”
我道:“柳先生!先生叫我玉兒如何?”柳白衣笑道:“也好!玉兒姑娘!”言畢伸出手。我心裡頓覺釋然,有什麼東西一瞬間從身上抽走了。不願扭捏,扶住他的手站了起來。
“我們恩恩怨怨一筆勾銷,從此各自活着可好?”
柳白衣笑道:“白衣原就不是在小事記較之人,更何況對姑娘!”
清風徐來,落木紛紛,一些鮮紅的果實瑟瑟落濺到地上,躺在枯葉間閃閃發光。
我正欲說什麼,一粒尖夾不偏不巧的點在眉心上。我“呃”一聲抽手去撫。山後又有一人慢慢走出。
風拂過,有一兩粒東西砸到假山石上。
我牙齒有些顫,還是低頭行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