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起來,打量着室內精緻的陳設,走了一會兒神,起身走到窗下。透過薄紗看着窗外的幾株芭蕉,枝葉肥大,已露出夏季繁茂勢頭,只有頂端還保留着青夏的羞澀。
一位老者推門進來,見到我,道:“姑娘睡醒了?”我點頭。
柳白衣出現在窗外。
我走了出去,門前即是陡峭的懸崖。我沿着顫巍巍的崖間青竹吊橋走到他身邊。
柳白衣道:“你會不會怪我冒然將你帶到我家?我答應過朋友的事總要做到纔好。”我笑道:“他是你的朋友?”
柳白衣道:“再沒遇見你之前,他是唯一算得上是我朋友的人!”我無語,與他一起向遠處羣山看去。
我道:“這就是你家?” 柳白衣道:“這是我母親生前最後居住的地方。”我道:“這裡很美!”柳白衣道:“若喜歡,何不留下?”
我搖頭,他嘆道:“多住幾日吧,你若離開這裡,只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像現在這樣平靜的時候!”
山間氣象不定,這夜又是風雨大作。推開門窗就有大地的芬芳之氣迎面吹來,半山腰的這處竹樓前已是枝散花落,青草蔓蔓,山溪漫灌。
我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提起裙腳出門,剛踩在水漣漣的青草上鞋溼半邊。
我嘆了口氣,褪下鞋子,赤腳踩在青草上踏水而行。十天過去了,這樣的天氣安龔在做什麼?他會不會正巧也想起我。
我正在沉思間,身後突然有人驚喜叫道:“魚眠!”
我一回頭見殷王牽着一匹馬慢慢走來,頭髮衣服已經全溼了,袍擺上沾滿泥水,像是在泥濘中被風雨跌打了一夜。
我舌頭打轉,道:“殷``````老爹?”
殷王失神的看着我,喃喃道:“魚眠,我回來了!”
柳白衣推開窗,看見殷王,冷冷道:“我娘已過世多年,何方無禮之徒斗膽直呼我娘閨名?”
我看着柳白衣,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認不得殷王。殷王看清眼前認識我,目光陡然暗淡,瞬間彷彿蒼老了很多。
殷王道:“當年老夫傷在刺客劍下,險些丟掉性命,卻被柳姑娘所救,大恩不曾報答,遺恨經年。日夜盼望親身來她墳前祭拜,公子能否成全?”
他臉色蒼白,往日精明的目光在經歷了暴風雨的長途跋涉後只剩下一抹灰色,花白的頭髮凌亂的飄灑在料峭的斜風中。此刻的他不再是殷國高高在上的王,只是一個在暴風雨中無家可歸神色悲涼的老人。
柳白衣頓首道:“我娘半生都在盼望一個負心之人,想必那個人就是你!也罷,她就躺在後面的園子裡,你想看就去看吧。”
殷王囁嚅叫道:“白衣。”柳白衣冷斥道:“住嘴!”
殷王改口道:“多謝公子!”
我跟隨着殷王向後園走去,殷王對這裡格局極熟,大步走在前面。路過一處水窪,他一個踉蹌差點絆倒。
我剛要去扶他,他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已經自己立住。
通過一扇破舊的門,進入園子深處,只見樹木陰慘,境界荒涼,有十來個墳堆隱現在人頭高的野草從裡,多是雨淋泥落,有的已經露出棺木。
我看着眼前十多個墓穴,又回頭看殷王,他眼裡也只有茫然。我急忙向回跑,泥漿濺了一裙子。
柳白衣依舊安安靜靜坐在窗下撫琴。
我道:“園中哪一座墳是柳阿姨的?”柳白衣頭也不擡,道:“不知道!”
我又驚又奇:“你不知道?”柳白衣道:“我家只有十個人,後院有十座墳,她自然在其中一個裡面躺着!”
我道:“你不要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你娘是不是死了,你看見有十座墳,就判斷你家人都死光了!”
柳白衣冷冷道:“有關係嗎?她既然給自己建了墓穴,就是讓我當她死了。”
我道:“墳裡面是空的?”柳白衣冷笑道:“我怎麼知道,難道讓我挖開看看?她什麼時候死自然會自己躺進去。”
我道:“不可理喻!”柳白衣道:“不過是在你這樣的人面前懶得再裝模作樣而已。”
我道:“裝模作樣?什麼叫我這樣的人?”他不再理我。
殷王回頭看了看無功而返的我,又轉過身去,從第一座墳開始修整。我從已經陳舊不堪的耳屋裡找來鋤頭與竹簍。
待竹簍裝滿青草後,我牽馬馱着去坡下倒草。
柳白衣站在高高的沿階上,道:“人死了,做這些虛無膚淺的事還有意義嗎!”
我忍不住回駁道:“你不相信人有靈魂嗎?你從不去看柳阿姨,你不怕她在天之靈傷心難過嗎?”
柳白衣不語,我倒草回來時,他已經不在檐下了。
我和殷王一個修整一個清理,天快黑時已經將園中雜草去除了十之八九。
我道:“剩下的明天再做,我拿點食物給你。”殷王道:“你去吧!不必管我!”
我回到前面,福伯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整整齊齊擺在案上。柳白衣坐在一旁,身上半點塵泥不沾。
我看了看滿身雜草泥漿,道:“公子彈了一天的琴,我們做了一天粗活的人不敢在跟前敗壞興致。我們端出去吃!不過,勞煩公子能不能換一個別樣的?院子裡的□□自從聽了公子的曲子,都不敢出來獻醜了!”
他忍不住低聲笑出聲來,道:“這是我娘生前經常彈奏的曲子。”我白了他一眼,撿了飯菜用托盤端着就走。
後院一片凌亂,獨不見殷王的影子。我走到耳屋門外,敲門道:“殷老爹,你在裡面嗎?”
傳出輕咳聲,過了一會兒,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進來!”我推開門,殷王盤坐在地上,臉色青黃。
我放下飯菜退了出來。
回到屋裡,桌子上別外放着飯菜。我吃完又向福伯要來熱水給殷王送去時,房中已經空無一人,方纔送來的米菜全撒了,筷箸也在地上扔着。
我慌了,四周找了一回,跑去敲柳白衣的門,無人應。
我知道他在裡面,叫道:“柳白衣,你在飯菜裡放了什麼?”不見他說話,我漸覺不好,道:“你下毒害他?”一連問了幾遍無人搭理。
我沿着山半坡找,身上的衣服盡被矮灌木葉子上的水珠打溼透,也未尋到殷王。
他是一國之尊,不可能隻身一人出來,或許是被屬下帶走了。
我拖着疲憊的步子回到小築,心裡莫名惆悵。
天淅淅瀝瀝又下起雨,天快亮時才漸漸止住。我一夜不能入睡,推開門時發覺階邊的草又長高許多。
我見昨天福伯收拾過石階上又零零散散落了許多長草,緊忙向後園跑。
推開小門望去,十來座荒墳已經完全給人清理了出來,園裡的人頭高的長草,飄滿青萍的水窪都不見了,每個墳頭都添了新土。
殷王一人清蕭的站在院落中。
我默然半晌,道:“柳阿姨在天有靈,知道你爲她做的這些一定很欣慰。何況,白衣告訴我她從未怨恨過你。”
“你以爲我做的一切是因爲我心裡覺得虧欠他們母子?你錯了,在東芝鄂蘭寶琥眼裡只有該做的事和不該做的事,不會因爲虧欠去做什麼事!”說到此處,他突然頓住,好半日才沉聲道:“魚眠,你好狠心!寶琥終於再也沒機會看見你了!”
園中寂然蕭瑟,默然半晌,我道:“再過一些時候,大家終要在另一個世界相見的。”
柳白衣沿着遊廊走了過來,笑吟吟的道:“有勞你替死人做了件好事!給他十兩銀子的整修費用!”
跟在身後的福伯猶豫了一下,柳白衣道:“雖然找幾個青壯勞力修砌,只要半天功夫,最多二兩銀子。最難得他肯冒雨修葺,給他十兩!”
我阻止道:“白衣,你根本就是從來沒有在意過柳阿姨的想法。”
福伯從袖中掏出一錠銀錢,送到殷王面前。殷王臉色煞白,顫巍巍的伸手抓握住銀子,低聲道:“謝公子!”
他牽過坐騎,經過我身邊時從袖間掏出一個荷包遞給我。我伸手接過,他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柳白衣道:“只此一回,我與你再無瓜葛!”殷王沒有回頭,地上厚重溼滑得泥濘幾乎將他絆倒,倔強的身影漸漸走遠。
柳白衣道:“別怪我狠心,當年他爲繼承王位拋下我們,我娘苦苦哀求,他都不曾回頭,現在一切都晚了。”
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柳魚眠不怨他,你,不該恨他。”
柳白衣擡頭冷冷盯着我道:“你替他說話不過是因爲知道總有一天你魂牽夢繞的那個人最終會像他一樣,對嗎?我現在明白告訴你,他已經死了,你用不着再有這樣的擔心!”
我一驚,手裡的荷包掉到了地上,滾出一枚幽碧的扳指,我伸手將指環撿起,失神道:“死?”
柳白衣道:“那塊玉是那日離開王庭時他留下的。我在六安根本沒有見過他,根據那一劍刺中部位判斷,他必死無疑!你心裡明明從來沒有相信過我說的話,可是你卻選擇了相信!你還要騙自己到幾時?”
我驀然間想起那一場連綿的細雨,低黑天幕下靜默的戰甲,凝重的硝煙,血一般豔麗的玉石從蒼白的手指間一點點的滑落。
眼淚滾下,我笑道:“是,我曾來沒有相信你說的話。可是我沒有騙自己相信,我只是希望他平安,或者僅僅是沒勇氣讓那些不幸的消息來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