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的出世,對於已經權傾朝野的蕭氏來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們的權勢將隨着一位皇子——蕭家的又一個外甥的出世有了更有力的保證。對於我來說,不過是日後進宮時身邊漸漸多出了一個跟屁蟲而已。
我從未想過這個弟弟會在我政治的攀登上給我怎樣的幫助,那年我年過十四,那個唯唯諾諾的太子已經到了而立之年。這個排行十七剛會牙牙學語的弟弟來的太遲了,他的遲到和那漫長的成長時間將讓他錯過一場場有趣而殘酷的遊戲。
我十五歲時,母親向父親給我討到第一個差使,到上書房和太監一起整理大臣的奏摺。
這樣低賤的差役讓兄長們嘲笑多日,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奏摺上的硃批漸漸變成四皇子的筆跡,朝堂上的日常的事宜最後採納的多是四皇子提出的建議之後,纔有人慌了。
只不過,他們再選擇走和我相同的道路時,卻發現他們要做的真的只是和太監一起幹的低賤活。
十八歲時的一次皇宴,我早早退席到母親宮中看安陵。安陵已經四歲了,見我最親。看見我來,噔噔的跑過來讓我抱。
我隨口逗他兩句,抱着他過去給母親請安。
她笑道:“殿下爲何不等席散?”
我道:“父皇和舅舅又在宴上提那些讓人煩心的事,成日就是那些,我聽不下去就提早過來看安陵。”
她聽了,過了一會兒才笑道:“殿下比我想象的懂事,什麼事情不用別人提醒,一定不會叫人失望。”
我怔了怔答:“娘娘如此清楚,何不提點舅舅,如今蕭家的權勢似乎也該足夠了。富貴也陷人,何苦再孜孜以求?”
她似乎早知道我會如此回答,似笑非笑道:“看來殿下也覺得我那孃家的人在朝中太一手遮天了!殿下是不是已經決定不介入其中,既不幫自己的舅舅,也不幫聖上?如此,我更不用勸了,比起將父兄的性命留給自己的兒子,還不如留給聖上,殿下說是不是?”
我笑道:“娘娘``````。”
她道:“我不會強求殿下做任何事。只有一件,殿下記得我是您的母親,安陵是您的弟弟就行了。殿下記得這些,我已別無所求。”
我點頭,道:“我會記住娘娘的話!”
她唯一的要求是讓我記住她是我的母親。那一年我也親口答應我會記住她的話。多少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我那時沒有絲毫猶豫地答應了她。
那年夏天,蕭家爲了拉攏勢力,在舅舅蕭良甫的極力慫恿下,由母親出面作保,將流放在外的兩朝太師李牧遠唯一的女兒指配給我。
我暗笑自己在這場完全爲政治而產生的聯姻中充當的角色。對於一個只有八歲大的小女孩成爲我名義的王妃這樣的事實,我除了選擇忘卻還能做什麼。
這場聯姻帶來的後果,絲毫並沒有貼近舅舅料想的軌跡。蕭家與朝庭元老派對立的局勢根本沒有因此得到任何改善。就是後來李牧遠率領聯軍攻下京都屠戮蕭家時,也沒有因這層關係而稍稍手軟。
記得那天,天藍風輕,遠處是如詩如畫的連綿長山,山腳下是正在遷徙的鹿羣。這時節是捕獵的絕好時間。
我爲躲避那些煩心又無可奈何的事,一連數月都留連在獵苑。
獨自縱馬馳騁的長草坡上,夕陽蒸蒸,把人燻烤得幾乎忘卻所有關於政治關於名利上的煩惱。
就在我身心全部放鬆,完全忘記世間蠅營狗苟之時,兩匹快馬從天邊游來,驚飛了深草叢中歇息的鴻浩。
“蘇景爲首,聯合老太師李牧遠率領駐京的王師包圍皇城,攻陷的當日就將蕭良甫吊死在午門外,隨後以清宮側爲名抄了蕭家。蘇景暗中指示,放了一把火燒了蕭妃娘娘的宮殿。大火沖天,殿中無人逃脫!娘娘,也被困殿中!火燒了三日,無一人上前撲救!”
娘娘也``````,被困殿中!風忽然間停頓了,我靜靜的坐在馬上,除了這幾個字以外,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良久才道:“聖上在哪裡?”
“現在宮中,不知爲``````爲何,聖上,也沒,沒讓人救火!”
我幾乎想脫口而出問爲什麼,難道那素日裡視她爲一切的父親在她身陷火窟之時爲了顧全自己什麼都沒有做?
我最後用沒有任何情緒聲音靜靜道:“回京!”
如我所料,我還沒有到達京都時,就迎到了領兵前來‘接應’的禁軍總管李克茗。我淡淡對他道:“我想去蕭妃的殿前看一看!”
宮殿已經被燒的一片狼籍,被燻黑的宮牆裡面還有濃煙源源不斷地卷出。人站在殘垣上,絲毫想象不出當初是怎樣的華麗堂皇。
隨來的侍衛想把還在燃燒的火澆滅。我道:“用不着,也沒有可以燒的了。”
李克茗道:“十七殿下那日在太和殿上學,萬幸避過了火災。”我點頭道:“安陵平安,我就放心了。有一事要麻煩大總管,不知可方便?”
李克茗道:“請殿下吩咐!”
我道:“我想上一道請罪折。一則請罪,一則譴討蕭家。只因蕭妃是我生母,我若親手書寫,雖有忠孝不能兩全之說,我也於心不安,總管可否替我帶筆?”
李克茗向不遠處的太師李牧遠及禁軍將領看了一眼,猶豫道:“是!”
“就在這裡寫吧!我說你寫。”我看了看眼前還在燃燒的火,含笑道。
那時看見我笑容的人,他們一定會覺得我殘忍,或者是冷酷無情。不過,他們也更相信自己曾聽到過的‘皇四子素來與生母不睦,兼對蕭家不滿。’的傳言。
直到三年後,宮中偶然發生一場小火,我將救火不利的四十個內圍太監一個不留得吊死宮牆上之後,他們才明白,當年我站在母親的葬身之地念出那篇請罪書時,付出的是怎樣的恨與隱忍。
“蕭黨先祖原系西域草幫蠻夷,營亂時期投奔大越□□。有戰功,邀寵於君王,世代蒙受皇恩佑澤。然其子孫罪臣不肖,屢出奸佞妄臣不思報效之徒。短短數十年間,蕭門作奸犯科之能事,十有九人熟知,惡名盈於市。
``````,逾時至蕭甫良,身爲國之機要,上不扶持君王,下不匡助百姓。私進妖媚迷惑君父,行事飛揚跋扈,一味驕奢淫逸。與朝堂之上勾結黨羽,砌成聯璧,讒害忠良,獨霸朝綱,有謀亂不軌之圖`````` ,累計不赦之罪共列二十三款。
今國老等中肝良將一舉剷除蕭家,誅蕭甫良一干奸佞,重振綱常,實屬社稷之幸!然,懲一人不足威朝綱懾人心,兒臣今上奏,請誅蕭賊九族。兒臣與十七皇子雖身系皇族血脈,然而對蕭賊霍亂之舉不能治,謀反之心不能舉,罪該以死謝天下``````。”
我剛說到這裡,李克茗投筆於地,俯身痛哭,跟隨將領亦流涕下跪。
李牧遠跪下泣道:“逼宮犯上,老臣已是罪該萬死之軀。如不是蕭賊惡貫滿盈,勾結黨羽圖謀盜我主江山,老臣萬死不敢。今日見殿下如此深明大義,老臣更是誠惶誠恐!”
我道:“蕭甫良是我舅父,我亦難辭其罪``````。”
李克茗道:“殿下本是正統皇室血脈,與蕭賊何干!這樣的請罪折不寫也罷!臣願以項上頭顱擔保殿下安危!”
地下的將領紛紛道:“臣願擔保!”
最終,連成一片的擔保聲改變了李牧遠的初衷,對於他的身份他千古的身後留名來說,誅殺王子、以下犯上的罪名,無論哪一款都會將那上面持久的芬芳盡數抹去,毀掉他的一世聲譽。
我用一篇屈辱的請罪書,換回了自己和安陵的性命,改變了一場本該發生在母親被燒成碳磚焦瓦的宮殿前的殺戮。
三個月後,李牧遠交還朝政。事情以蕭家被滅九族,蘇如妃入主西宮而宣告結束。我終於可以從幽禁的王府中走出去,安陵則被交與皇后撫養。
我找出那因散發着濃郁玫瑰露香味兒而早不被我待見的嬌豔如血的紅玉,她送給我時告訴我,此玉名喚焰心。
它叫焰心是因爲將它掛在胸前時,心中會涌現一種似被燒焦了的苦楚?難道這一切早在需多年前就已經註定了?
那些若有若無的情意,似是而非的溫情都消失以後,我才忽然覺得在世上我原來已是兩手空空。
我對身邊的人道:“把安陵換回來,他們要什麼就給他們什麼!”
七天後,我罄盡母親生前給予我的一切財富,換回來一道聖諭,那個被我叫做父親的人親手書寫的旨意。
從而成就了一個更大的諷刺,我花錢從自己父親手裡買回來安陵的性命!買回來一個被折磨得遍體鱗傷不會說話的傻子!
我慢慢把聖旨從頭撕裂,將殘絹卷向火燭。蠟油飛濺,火絹落到地上,燃着了腳下的地毯,然後是我果在身上的錦氈。
我靜靜看着火苗一點一寸的長高,濃煙飛起。
幾個宮女推門進來,我才慢慢把着火的錦氈扔到地上,看她們飛快將火撲滅,焦煙在地上翻滾最後消散。
我冷聲道:“你們都好懶,燈芯也要我親自去剪!”
我怎麼能就這樣死了?我不能死。我要親手砍下這個王朝所有參與之人的頭顱,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