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並不驚奇:“我猜到了,一般的貴人,怎敢在衣袍上繡着盤龍?我避不開他,雪天郊野空曠,少有車馬行走,他們就攔住我了——這位齊王古怪得很,跌得傷成那樣,硬是不對隨從說,脾氣又暴躁,我給他包好了傷口,他要是不亂踢亂動,不至於流那麼多的血!”
張靖雲說:“你包得很好,難得他讓你替他包紮,齊王性情乖張,與衆不同……是不輕易讓人近身的。我已告知靈虛子你來過,他得留在莊裡爲齊王醫治,我趁隙出來,千萬提醒你一句:從此後只管深居簡出,慎莫再讓齊王看見你,更不能以男裝現身,否則後果難以收拾!”
“爲什麼?”
媚娘奇怪,女扮男裝,個人自由,礙到齊王什麼事了?
“這個……”張靖雲表情有點難堪,掩飾地清了清嗓子,笑道:“風太大了,還是上車吧,邊走邊說!”
“好!”
媚娘早冷得變了臉色,趕緊轉身爬進車裡,張靖雲將馬拴在車後跟着走,隨後進來,連嫂仍將坐在靠近門邊的角落。
張靖雲卻看着連嫂不說話,媚娘暗歎口氣:這回只好委屈連嫂,到外邊去受冷風吹一會,不可能讓她聽到關於齊王的事,否則一個守不住,禍從口出,會害了她。
媚娘抱了鬥蓬和蓋毯給連嫂,對她說道:“你去外邊陪着連大哥坐,披上鬥蓬,將這個包了頭臉,可以抵擋些寒冷!”
連嫂接過鬥蓬和蓋毯,抱在懷裡,擡眼看了看張靖雲,又看了看媚娘,不動,也不作聲。
媚娘知道她的意思,忙說:“他是朋友,沒事的,放心去吧!我們說幾句話,便喚你進來。”
連嫂這才掀開一角簾子,待要出去,又回頭說:“二爺,有什麼便喊一聲,我聽得見!”
“好好,我知道了!”
媚娘不好意思地看看張靖雲:“孃家的人,很樸實很好……失禮處,張先生莫怪!”
“無妨。”張靖雲笑笑:“天寒地凍,你卻爲何親自跑來?靈虛子說他答應了爲你哥哥治病,可是爲的這個?”
提到爲哥哥治病,媚孃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正是!我孃家哥哥從越州回來了,病情又加重,我今早獲准回孃家探病,就趕緊跑來找二位神醫,無論如何,請千萬爲哥哥診看一下,我無以爲報,當銘記二位恩情,一世不忘!”
張靖雲不解:“獲准?俊英……候爺不與你同回秦府?只需他派人快馬來報,我與靈虛子,總有一人會來!”
媚娘垂下眼簾,微嘆口氣:“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候爺將我禁錮在府裡,不允出府,不讓回孃家,我哥哥病得快死了,我與他據理力爭,他才放我回去探望,辰時去,午時歸,哪有這樣回孃家省親的?我曾跟他提及請靈虛子爲我哥哥治病,他說:靈虛子和張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準前去打擾!是我不服氣,瞞着他偷偷來……我不想讓哥哥的病耽誤在那些庸醫手上,我想讓他儘快好起來,靈虛子答應過我:會讓哥哥健健康康地參加春試……”
她忽然眼圈一紅:“張先生和道長,與候爺是至交好友,或許會顧他的面子……但我、我憑信任和誠意,請張先生隨我去一趟,還望張先生莫辭辛勞,就算是——行善積德,做一樁好事!”
張靖雲不相信地看着她:“你說的是徐俊英?我們多年知交,彼此瞭解,他絕不是那樣不近情理的人!”
媚娘低下頭,擡起袖子拭眼睛,心想:糟糕了,這麼坦率幹什麼?古人最重義氣,張靖雲認爲她亂編排徐俊英,萬一他護起短來,真不去了怎麼辦?
幸好他沒有,口氣溫和地安慰媚娘:“你放心,靈虛子答應過的事,從不食言,他去不了,我替他,也是一樣的,料能治得好你哥哥!”
媚娘大喜,低着頭俯身行禮:“二位恩情,媚娘和哥哥感激不盡!”
張靖雲忙道:“不必客氣!你作男兒裝扮,我不好稱呼,多有失禮唐突,還請莫怪!”
“叫我秦二就好了啊!”
“秦二這稱號,再也不能用!”張靖雲認真地說:“既是好友知交,我們得爲俊英與你着想……齊王肯如此俯就結識一介平民白衣,顯見他對你很上心,他那樣的性子,日後不見你來,必定要滿地去尋你,你恢復女子裝束,足不出戶,料他也尋不着,就當從沒有過秦二這個人!”
媚娘楞楞地看着張靖雲:“他對我上心?爲裝成這樣,我與嫂嫂花了一番心思的,你看出來我是個女的?”
張靖雲微微一笑:“你的衣袍略顯寬大,臉上也作了修飾……我是認得你的,怎看不出來?不怪齊王和他身邊人看不出來,世上確實有比女子還要美麗的男兒……他不喜歡女人,若讓他知道你是女人,裝成男子騙他,只怕會尋你的禍事!”
“齊王他、他竟然……真是豈有此理!”媚娘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堵在胸口,臉漲得通紅:“這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故意去招惹他,是他攔的我!難道爲了躲他,我這一輩子都要關在家裡,再也不能出門見人?”
張靖雲臉上也微微發燙,卻鬆了口氣:要講清楚這樣一件事,對一個正常的男人來說真是難爲情,但爲防她無意中得罪齊王,不得不說。誰都看得出齊王在意秦二,對秦二的探訪充滿期待,在歸雲山莊住了十多天,第一次主動詢問靈虛子,他的傷,能不能好得快一些?
兩人沉默了一下,媚娘自怨自艾:運氣背的,上輩子交往的朋友都沒有這檔子,怎麼穿到的古代,反而給遇上了!
張靖雲只道她是爲了日後不能出門而氣悶,拉過肩上斜背的白色布包,在裡面細細翻找了一會,取出一張薄薄的皮質面具說:
“往日爲我小師妹做過兩張面具,她取走一張,嫌這張過於平凡,我一直留着,你以後若是非要出門閒逛,可以戴上這個,避免萬一碰到齊王。”
媚娘又新鮮又歡喜,接過面具觸摸着:“這是什麼做的?人皮?”
張靖雲失笑:“人皮面具?哪裡去弄人皮?活人必不肯給你剝了他的皮,死人的皮貼在臉上,豈不太噁心?”
媚娘說:“可是書上說過有人皮面具,我看這皮質如此細膩薄韌,有點像!”
張靖雲搖頭:“人皮面具是有的,我們不用。這個是冰蛛粘液熬製而成,貼在臉上,夏天冰涼,冬日暖和,可以護膚美顏!”
“真的?”
女人對於護肚美顏這樣的字眼,天生反應熱烈,媚娘舉起冰蛛面具,左看右看,又往臉上比了一下。
張靖雲笑道:“這面具的戴法也很奇特,須得放在火上,經熱氣一烤,透明如無物,即可貼於臉上。取下時只需以溫水輕拍面頰,便鬆脫下來。”
媚娘聽了,忙打開側座下的小木門,拉出黃銅火爐:“正好,我這裡就有火!”
張靖雲便拿過冰蛛面具,給她做示範,在火上微微一烤,手上面具果然變得透明,像什麼也沒有似的,張靖雲靈巧地翻動着手指,輕輕貼在媚娘臉上,媚娘看到他眼神的轉變,猜想自己戴着這副“過於平凡”的面具,還不算太醜。
張靖雲打量着她:“真是奇怪,這副面具戴在小師妹臉上確實顯得平凡,但你戴了卻完全不同——是你的眼睛!面具改變了你的容顏,卻無法遮住你這雙……眼眸!”
星辰般流光溢彩,泉水般純淨透澈,靈虛子說:長着這樣一雙眼睛的人,純善賢良,有慧根,有福緣。
媚娘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隆隆聲,有點像遠處的打雷聲,臘月天,不可打雷啊!張靖雲側耳聽了一下,說道:
“是馬蹄聲!很多人騎着馬從城裡方向過來,如果我猜得不錯,應是皇上到了!齊王如此任性不止一次,每次皇上都要過來看看。這一大早走失了齊王,早有侍衛飛報城裡皇宮,找到了之後必定又是報進去了的,皇上此時過來,齊王免不了被責斥一頓。”
他看了看媚娘:“我得出去,萬一御前侍衛要查看車子。你這樣子,衣裳上盡是血跡,就不要出來了,看能不能對付過去再說!”
媚娘點點頭,看着張靖雲出去,連嫂慌里慌張地掀了車簾進來,猛地看見媚孃的臉,嚇了一跳,媚娘說:
“別怕,是我,換了一下臉!”
“我的姑奶奶!這臉也能換的?還是換回原來的好!”連嫂哆嗦着,又說:“前邊有好多人,騎、騎着馬朝咱們跑來!”
媚娘忙將火爐推到她面前,讓她抱着烤火,撫慰道:“別怕,咱們好好兒地走路,又不犯法,誰也不能把咱們怎樣!你也不要出去了,烤着火,暖和暖和。教連大哥將馬車靠邊,先讓人家過去。”
說話間,馬蹄聲越來越近,連大將馬車停在路邊,媚娘捲起內層窗簾,透過窗紗兩下里找看,就見張靖雲騎着馬,慢吞吞地從後面走過來,越過馬車,往前去了。
果然是御駕,皇帝不坐車輦,穿着厚實的鬥蓬,在衆多御前侍衛簇擁下騎馬在曠野上飛奔,看來這皇帝在宮裡也憋悶壞了,趁着出城探看齊王的機會,鬆活鬆活筋骨。
張靖雲與皇駕相遇,下馬迎接皇上,皇上勒住馬,坐在馬上和他說話,媚孃的馬車相距不遠,聽得清他們的問答,張靖雲說:爲備一副藥,需要進城挑一味藥引。皇上問他怎麼不帶隨從,讓侍衛們跑就是了,何必親自辛苦一趟。張端雲的理由很好:侍衛不懂,唯有自己來。
旁邊冒出一個聲音,把媚娘驚得心跳加快,這不是徐俊英嗎?他怎麼也來了?
“要不要派幾個人隨你去?路上有照應,入城挑選藥材,費時費力,回程必是晚了的,他們也可陪護你回山莊!”
媚娘將布簾挑開一絲縫隙,偷偷往外瞄,就看見披着件黑色描金紋鬥蓬的徐俊英,陪在一位身披明黃色鬥蓬的年輕人身邊,正和張靖雲說話。
有侍衛打馬過來,看來是要查媚孃的馬車,媚娘趕緊放下車簾,聽見張靖雲說道:
“那車上是位病重的婦人,也要進城,讓我遇上了,爲她診了脈,順路一起走。”
徐俊英說:“既是病婦,就不必看了!”
立即有人喝住侍衛:“不必看了,教她一邊老實待着,聖駕過去,再由她走!”
媚娘鬆了口氣:奶奶的,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