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街上走着,媚娘只顧東張西望,總落後張靖雲幾步,張靖雲不時停下來等她,見她一副好奇新鮮、興致極高的樣子,彷彿長這麼大才第一次出門看街景,禁不住好笑,索性放慢腳步,就着她的速度,由她慢慢看個夠。
媚娘卻很快回過神來,想到張靖雲還要趕回城外三十里處的歸雲山莊,忙着催他:“快走快走!一會你出城太晚了不好!”
張靖雲說:“無妨。我的坐騎留在秦府,明日送藥的人來取走就是了,等會讓千草堂另給我套輛車子,夜路是慣走的,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山莊。”
媚娘點點頭:“這樣最好,我還想着夜裡寒風甚於白天,你在野地裡走不定凍成什麼樣,等會再找兩個人陪你一起回山莊吧!”
“會有一個趕車的隨行,明日再教他趕了馬車回城。”
說話間,路過一家門店,大開着六扇鏤花紅木門,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媚娘擡頭看了一下,門樓上一塊匾額,狂草書寫“仙客來”三個字,原來是家酒樓,媚娘笑着對張靖雲說:
“可惜時辰不早,不然我請你在這兒喝杯酒!”
張靖雲看了她一眼,不作聲,過一會才說:“這家酒樓,我和靈虛子常來,因其酒醇菜美,生意極好,主家是柳州人氏,經營了十數年,可惜卻要放手易主了!”
媚娘怔了一下:“做得好好的,爲什麼要易主?”
她擡頭數了數,古色古香、結結實實的磚木瓦結構四層樓,又是臨街門店,老字號,苦心經營這麼久,放手多可惜啊。
張靖雲說:“主家是我認識的人,姓岑,往年回來時偶爾在他樓上客間歇腳,接見友人,裡邊修整得也是極好極清雅。他年輕時就來到京城經營這家酒樓,很是用心,卻因最近家有變故,父兄同時去世,寡母盼兒歸鄉守家業,他縱然萬般不捨,也不得不遵從母命,結束這邊產業,帶上全家妻小返鄉。”
“這樓上還有客房?”
“他建的是雙子樓,臨街這個是酒樓,後邊還有一樓,是客商們留住的客房。”
媚娘停下不走了,腦子飛轉,回頭盯着“仙客來”那三個大字,心嗵嗵直跳。
“張先生,你說你認識那位主家?他姓岑?他的酒樓,可有了接手的人?”
張靖雲說:“他前天遇見我,向我辭行,我才知道此事,是否有人接手,並未得知。”
“他轉手酒樓,要價多少?”媚娘直接問道。
張靖雲眨了眨眼,看着她:“我沒問,你難道想……”
“是!我想接手!”媚娘答得很乾脆。
張靖雲怔住:“你?候夫人!要經營酒樓?你懂嗎?”
媚娘一笑:“不懂可以學啊,況且我又不是完全不懂!這位岑老闆只帶了家人回鄉,又不把整個酒樓的人都帶走,可以留下來繼續爲我所用!”
張靖雲依舊呆呆的:“你卻爲什麼?在候府養尊處優,相夫教子,有許多事夠你忙的,徐……他絕不肯讓你出來做這個!”
媚娘看看天色越來越暗,上前扯了他的衣袖:“盡了就來不及了,快帶我去找那位岑老闆,問問看還有沒有機會!”
張靖雲不情願地跟着她走向仙客來大門,到臺階下又停下:“還是不去了吧,這可是件大事,萬一……”
“沒有萬一!”媚娘拉着他往前走:“此事我負全部責任,與你無半點關聯就是了。你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就幫我這個忙吧!”
張靖雲遲疑着:“成人之美?我怕我做錯事!你難道分身有術,要怎麼經營這家店?”
媚娘着了急:“別管那麼多好不好?看能不能先頂下來,車到山前必有路,別的事,再商量着辦!”
張靖雲被動地帶着媚娘上了臺階,剛一跨進門,就有位身穿素色錦袍,體型略顯胖大三十來歲面色白淨的男子走來,朝張靖雲作揖:
“我沒看錯吧?竟是張先生!這大雪的天,寒冷異常,快請樓上雅間坐着!”
張靖雲和他見了禮,指着媚娘:“這位是……”
媚娘早笑着擡手作揖,大大方方自我介紹:“在下姓岑,聞聽張兄說此間酒樓主人亦姓岑,便要尋本家述述親緣!”
素色衣袍男子正是仙客來主人岑貴泉,忙作揖打拱:“原來是本家兄弟,多有怠慢,失禮失禮!”
當下岑貴泉殷勤地將兩人引至二樓雅間,喚堂倌先取一壺好茶來,再吩咐廚房燙酒,作幾個好菜上來,招待張先生和本家兄弟喝幾杯。
張靖雲攔住他,說道:“岑兄身有重孝,不能飲酒,我二人也只是過來問個事,不能耽誤太久,喝杯茶就好!”
媚娘也嘆息道:“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親不待!小弟才從張兄處得知本家兄長家中事,兄長一片孝心未酬,嚴父已逝,實在令人遺憾!”
岑貴泉垂下頭,滴下淚來,哽咽着:“說不得!我是家中次子,祖業有長兄承繼,我十幾歲入京,辛苦拼出這一番事業,原本想着這幾年就能接了父母來京中住住,開開眼……揚州雖好,總不比京城繁華熱鬧,誰能想到……如今連長兄也沒了!慈母不肯棄了上百年的祖業,嚴命回鄉。偏偏我這店苦心經營多年,總捨不得放與不入眼的人,連日來愁苦不已,店裡有商客和趕考的讀書人住着,不肯放手,又不能關門歇業……我這貼身穿着孝服,每日想着家裡死去的父兄,心裡油煎似的!”
媚娘同情地跟着嘆了幾聲,說道:“兄長這店,若是放心,交與小弟如何?小弟來自外鄉,家中原也經商,雖然年輕,打理一間酒樓應是可以的。這酒樓由兄長苦心經營至此,其間傾注了兄長多少心血,小弟自然清楚。親兄弟明算帳,要抵多少銀子,但說無妨。小弟儘量遵循兄長原有的樣式規矩去做,只當是兄長出遊,暫由小弟代管產業,哪天兄長若肯回來,定當雙手奉還!”
岑貴泉楞楞地看着媚娘:“你?你……小兄弟年紀不大,氣度不凡,一番話說進我心裡去了。不是我小看兄弟,這酒樓打理起來可不輕鬆,你如此纖弱,似個女孩兒般,只怕你禁不得那份勞累。”
媚娘看了張靖雲一眼,微笑道:“兄長不相信我?我與張先生是至交,他是知道我的!”
張靖雲躲不過,無奈說道:“岑兄可以信我,你這位本家兄弟年紀雖小,卻有些膽色計量,也是獨自一人,從老家做生意做到京城來,有一番作爲!”
岑貴泉驚奇地看着媚娘:“兄弟仙鄉何處?做的是哪一行?”
媚娘編謊話的速度之快,讓張靖雲瞠目結舌:“小弟家在廣州,專做船運,如今已有三隻載貨大船,交付手下去管,我只在京城閒住着。”
“哎呀!兄弟如此能幹,真是失敬了!”岑貴泉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聲誇讚。
有張靖雲作證,他不能不信。
當下仔細端詳着媚娘,點頭道:“兄弟年紀雖小,看着很實誠,將這店交給你,也算是給了自家人,我心裡舒坦!你只要用心打理,很快就知道這裡面的好處!”
媚娘花費了好大力氣,才壓制得自己沒跳起來,對着岑貴泉大喊:“老祖宗,您真是太英明瞭!把酒樓交給我,等於是幫了您後代子孫一個大忙啊!”
她只是站起身來,沉穩平靜地朝岑貴泉俯身作揖,說道:“兄長看得起小弟,小弟當竭盡全力,將酒樓打理好,不負兄長厚望——還是那句話:日後兄長若有心收回仙客來,小弟絕無二話,定當奉還!”
岑貴泉含笑點頭:“就衝兄弟這份誠心,這個度量,明日起,仙客來易主不易姓,歸兄弟了!二位少坐,我這就去請師爺來,便請張先生做中人,擬下文書,你我兄弟二人簽字畫押,將事情了結,我明日好早早還鄉!”
媚娘一楞:“兄長沒說這酒樓要抵多少銀子,小弟也沒帶有銀票來!”
岑貴泉沉吟了一下,說道:“仙客來雙子樓,後帶一大雜院,外加城東我住的那個大院子都一併交與兄弟,兄弟看着給就好!”
媚娘爲難地說道:“還是兄長說吧,這個小弟卻不大懂,要不張先生你說?”
兩人一起看向張靖雲,張靖雲忙擺手:“這個我也不懂,你們親兄弟明算帳,該多少就多少,岑兄給個數吧!”
岑貴泉看着媚娘:“兄弟,哥哥不厚道了,你就給個五十萬吧,五十萬兩銀子,你若將仙客來打理得好,一年半載,就能回來!”
媚娘低着頭想:候府帳冊上,年底收回的銀子何止百萬兩,但她一下子挪移五十萬,一兩個月可以隱瞞,一年半載,卻是不能夠的,到時候追查起來,就麻煩了。
岑貴泉見媚娘不作聲,只道她一下子籌不到這麼多銀子,此時他卻是越看越覺得眼前這位本家小兄弟纔是接手仙客來的最佳人選,不肯放過他了,咬一咬牙,說:
“兄弟若是有難處,哥哥體諒些,三十萬兩吧!今晚立了文書,簽字畫押,明日早早將銀票拿來,便結了!”
媚娘呆了:五十萬兩她貌似都佔了便宜,這老祖宗還要減到三十萬兩,她簡直就是撿着金蛋了!
一口應允:“兄長如此體諒小弟,小弟感激不盡!就這樣定了,明日將銀票拿來交與兄長,好教兄長早日還鄉,他日小弟賺多了銀錢,那二十萬,再送還兄長!”
岑貴泉點頭:“你我同姓,本是一家,自家兄弟,好說,好說!”
當下便請來了執筆師爺,寫下文書,又另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中人,與張靖雲一道作了見證,文書上籤了名,按了手印,張靖雲看到媚娘簽下的名字竟是:馮婉靜。
媚娘笑道:“此爲我妻姓名,我妻爲京城人氏,用她之名,日後也好便宜行事!”
岑貴泉卻是個通達人,相信了媚娘,就不再有猶疑,只是笑了笑:“兄弟真是有福,小小年紀便成了家,哥哥我二十六七歲才娶得媳婦!”
媚娘問道:“兄長娶的可是京城女子?”
岑貴泉搖頭:“是母親從故鄉送來的鄰家女……唉!母親早有打算,不欲讓我久居外鄉!”
幾個人又坐着喝了幾杯茶,張靖雲便帶了媚娘告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