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寶駒收拾打點好昨天帶回,候爺卻醉酒未能閱覽的公文,仍舊鎖進匣子裡,讓一名隨從捧着,一干人守在去往東院小側門的廊下,等徐俊英過來,徐俊英臨時回房去拿一樣物件,出來看了看幾個隨從,說:
“你們自往側門出去,到大門口等着,我一會就來”
示意寶駒拿了公文匣子,跟着他往清華院上房這邊走。
天色已經大亮,較之往日,算是遲了,這可是頭一次延誤出門時辰,即便不用上朝,只到衙司去理事,徐俊英也從不肯遲到,這與他一慣的勤謹作風有關。
走出月洞門,徐俊英望一眼上房,廊下冷冷清清,只有三兩個婆子僕婦在忙着什麼,媚娘還沒起牀嗎?怎不見她貼身的丫頭們和王媽身影?
小丫頭橙兒從左邊一溜兒冬青樹後的小徑轉出來,看見徐俊英,忙俯身行禮,徐俊英問道:
“你們大奶可是起來了?”
橙兒答:“回候爺話:大奶天沒亮就起牀了,如今已去往秋華院,給大太太請安”
徐俊英抿了抿嘴脣,臉上表情變得淡漠清冷,點點頭讓橙兒離開,橙兒剛走了幾步,又喊住她,頓了頓,終是將手上一隻小錦盒遞過去:
“這是宮裡出來的丸藥,治頭暈的,交給你大奶,犯病時吃一顆就好——不要總拿小病做藉口,不管事務也罷了,連日不去老太太跟前侍候,就是不通禮數”
橙兒走來雙手接過錦盒,福下身子道:“奴婢記下了,等大奶一回來奴婢便將藥丸呈給大奶,並將候爺的話傳到”
徐俊英沒再說什麼,帶寶駒出了清華院,往二門走去。心裡有些不舒服:估計着她頭暈,起不得早,去不了秋華院,才特意等到這個時辰過來,親手將宮裡太醫專爲太后配製、醫治頭暈症療效最佳的丸藥送給她,近日來她贈毛衣、幾次三番的費心看顧,他迫不得已都接受了,這味宮廷良藥,比什麼都金貴,平常人輕易得不到,他原是爲老太太要來的,給她治好病,也算是還了她的人情,兩不相欠。
她竟然天沒亮就起牀離開,頭暈症這麼快好了?又去探望恆兒,給鄭夫人請安,她們三人在一起,倒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徐俊英默默想着,這個念頭不期然出現在心頭,他咬緊了牙關,腳下使勁,步履如飛,身後的寶駒楞了一下,趕緊跟上。
秋華院,媚娘抱着恆兒在廊下逗弄了一會籠中的鳥雀,便隨婆子丫頭們進到二堂,把恆兒放在暖榻上,等着夏蓮端來早點的當兒,捉着他的手,教他玩鬥鬥蟲,唱兒歌,做各種各樣鍛鍊手腳的動作,恆兒很興奮,樂得咯咯直笑,媚娘見兒子聰明,學什麼都快,也無比高興,母子倆玩了一小會,恆兒的早餐送到,媚娘就親自喂他,小孩兒胃口本來就好,加之有母親抱着,心情愉快,吃得又快又好,不一會就喂完一碗肉粥,媚娘將最後一匙粥送進恆兒嘴裡,他嚥下之後,還張開嘴等着,引得旁邊衆人都笑起來,媚娘替他擦拭了嘴巴,在那粉嘟嘟的小臉上狠狠親了一下,說道:“小肚子都鼓起來了,先吃這麼多,餓了咱們又再吃,好不好?”
恆兒像聽懂一樣,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衝她點點頭,可人疼的小樣子引得媚娘都不捨得將他交給奶孃。
直到鄭夫人醒來,讓春月來喚她入內說話,媚娘纔將恆兒給奶孃抱着,恆兒自然不肯,摟緊了媚孃的脖子不鬆手,還尖叫着揮手趕奶孃走,媚娘無奈,只好抱着他去見鄭夫人,鄭夫人哄了恆兒幾句,叫夏蓮來將他抱走,一陣哭鬧之後,母子還是得分開,媚娘站在鄭夫人牀前,聽着恆兒的哭聲漸遠,心裡對鄭夫人的惱恨又增進了幾分,不是一般的深厚了。
鄭夫人看着媚娘,稍爲不滿地說道:“前陣子與你提起過,元宵過後就接了美玉回來,你竟是沒記着我的話麼,還是要等正月過了纔去接她?”
媚娘垂眸道:“媳婦未敢忘記母親的話,媳婦只以爲母親過了年會去探視舅舅,順便接玉表妹來……”
鄭夫人說:“我每天看着恆兒,小孩兒嬌嫩受不得寒冷天氣,我哪敢帶了他回你舅舅家?也沒閒空去接她。我如今老了,不管家務,你正當年,扶了你起來當家理事,爲的什麼?我和恆兒,如今往後都要靠你,凡事不能總要我提點了你才記得去做,自己多點心眼,多顧着你婆婆兒子,我便是享福了”
奶奶的,我求你看着恆兒了?想回孃家把兒子還我啊鄭美玉什麼東西,接她還需費周折?一架馬車幾個婆子的事。非要當家奶奶、徐俊英的正室派人去接,無非是想達到某種目的罷了。
媚娘很想頂撞老太婆幾句,跟她說鄭美玉實在不值得她這樣費神,也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樣,可以死心塌地做她的臥底,幫她牽扯徐俊英,但看了鄭夫人用一雙浮腫的雙眼瞪着她,她沒了那份心情,犯不着啊,又不真和她做同盟,時機合適,抱了兒子離開,跟老太婆什麼關係都不粘了。
仍舊溫順地低下頭:“媳婦知道怎麼做了,這兩日便讓人去接玉表妹回來”
鄭夫人臉色鬆緩了些:“到時讓何媽媽跟着車子過去,城北八十里外的莊子上,何媽媽常去來。我不回去過年節,你年前也讓人送了年貨禮品過去,這次隨意些也罷了,不必帶太多東西。”
媚娘說道:“如今還是年節下,大正月的,總不好空手去接了玉表妹來,等媳婦帶了何媽媽去庫房,親自挑選一些上好禮品,讓他們拿去”
鄭夫人嗯了一聲,又說:“你是個聰明能幹的,強過二房的景玉,二房太太更是從來都不如我。看看景玉,家世勝你幾倍,又是個要強剛烈女子,嫁給二房那樣的,又能如何?我卻如何對你,你心知肚明。我不是苛刻小氣的婆婆,你不必受景玉那種委曲,俊英要再娶,老太太也同我提起過,你且放心,老太太還能活幾年?有我呢,候府中饋在你手上,誰想分你的權,也得經過我俊英再怎麼偏袒疼愛新妻,總要顧着孝道,不能越禮阻止我管教媳婦。有老太太在,莊氏可以與你平坐,沒了老太太,她不過是個頂了夫人名份的側室你要耐着性子,等恆兒長大,便什麼都有了”
媚娘嘴上應着:“媳婦聽母親的話”
心裡想的卻是:趕緊走趕緊走,姐纔沒耐煩呆在這種地方,恆兒是一定要帶走的——老太太老謀深算,滿臉慈愛,背後卻踹你一腳,把自家侄孫女扶上去,大家閨秀莊玉蘭,就不是個好東西,鄭夫人精明自負,鄭美玉沒羞沒恥,留下恆兒,早晚得被她們害死
正月二十二,三輛馬車自城外來,駛入徐府門巷,沒直接往側門去,卻在大門口停了下來,大門口一字排開站着四名家丁,其中一名見馬車停下不走,便從石階上跑下來,問了一聲,得知是鄭家表小姐到了,便揮了揮手:
“往側門進罷,候爺有客,正在前廳敘話,不定什麼時候出來,若不巧被客人撞見便不好了”
從馬車上下來的徐府婆子走去跟何媽媽轉述,何媽媽笑着對同車坐着的鄭美玉說道:“側門進好些,車子直接趕到垂花門處,省得姑娘走路”
鄭美玉撫着雙腿說:“媽媽不知,坐車真是累人,腿都酸了。我便是想走一走,纔要從大門進的”
何媽媽笑mimi地看着她,只道:“好,好,等會下了車,讓丫頭們扶着姑娘在曲廊走幾圈,抻一抻腿筋兒”
鄭美玉說:“那還是算了,我先要回去看姑母,離了這麼些天,我好想好想姑母”
何媽媽點着頭:“畢竟自小兒在太太身邊長大,姑娘和太太名爲姑侄,倒更像母女。太太也每日唸叨着姑娘來着,過了年就囑咐大奶派人去接姑娘回府,大奶事兒多,沒記在心上,這不又催了一遍,纔去接來”
鄭美玉投在何媽媽臉上的目光慢慢遊移開,盯着車廂壁上一排晃動的錦絲流蘇看了一會,垂下眼簾,悄然收藏起眼裡的憎恨和陰冷。
及竿以後,每次回家探視父母,她從來沒住夠一個月,家裡境況越來越糟糕,姐姐們都嫁出去了,父親日日咳喘,藥費診金花費不少,全靠賣田產得來,這麼多年仍不見好,偏還養着三個姨娘,生有一個跟他一樣病弱的庶弟,母親尖利刻薄,嘮叨成性,在那樣的家裡多住一天,她就感覺難受得要死去,多則半個月,少則不到十天,一定要離開。三位姑母唯有嫁在徐府這位過得最好,也最疼她,只要她不想在父母身邊呆着了,派人跟鄭夫人吱一聲,鄭夫人立即就派人來接了她去。在徐府錦衣玉食,環境寬鬆美好,還有兩位表哥待她如親妹,她過得是悠哉遊哉,認定徐府就是她的家,她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
英表哥英俊威武,對她笑一笑就能讓她興奮大半天,傑表哥也疼她寵她,但他只把她當小孩看待,從來對她是揮之即去,召之即來,極少耐煩心陪她。只有大表哥,會有禮彬彬地和她說話,把她當作一個女孩子看待,很小的時候,她就爲自己選擇了英表哥,作她傾心愛慕的對象,將來要婚配的丈夫。
秦媚娘沒出現之前,她和莊玉蘭爭,秦媚娘被賜婚嫁進候府,莊玉蘭直接倒下了,她雖然也恨得要吐血,卻堅持住沒離開。終於守得秦媚娘死去,莊玉蘭又遠在江寧,她取得了英表哥的信任,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了,誰能想到,秦媚娘又活回來那時候,她恨不得跑到清華院,再次將媚娘掐死
這一次,是秦媚娘故意的吧?遲遲不接她回來,想把她悶死在鄭家?
鄭美玉咬着牙,盯着腳下的繡花氈墊:秦媚娘,想起什麼了嗎?如果真想起來,爲了恆兒,她該一聲不吭,尋個清靜地方死去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