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西宮東闕何所罪?
“我董仲穎是怎麼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呢?”董卓撫着案上斷刃,一時恍然若失。
對此,劉艾依舊閉目以對。
“長史,外垣尚有多少甲士?”董卓等了半晌,眼見無人應聲,便按下斷刃正色相詢。
“兩千餘吧?”劉艾終於睜開眼睛認真回覆道。
“這不是挺多嗎?”董卓稍顯愕然。
“這是因爲塢牆過於高大, 又只有一座城門,所以很難逃出去罷了。”劉艾懇切言道。“若是開門迎戰,或者衛將軍發總攻,恐怕會倒戈者居多。”
“公孫文琪現在有多少人在外面?”董卓繼續詢問。
“約有十萬衆。”劉艾低頭答道。
“沒有這麼多。”董卓搖頭不止。“他帶了兩萬兵出來,我有七八萬兵,然後連戰一年, 都損耗了不少,便是中間他降服了白波匪,多了不少兵員,可兩家加一起必然還是不到十萬戰兵……而若是他之前未曾騙我,那李傕、李蒙、段煨、胡軫如今只在潼關東面,兩三萬兵尚未降服……故此,他最多有五六萬兵,其餘的必然是三輔的民夫、壯丁罷了。”
“只五六萬兵又如何呢?”劉艾靜靜聽自家主公說完,卻是平靜反問。
“世道紛亂,我一弱女子,在洛陽爲宮女存身,本無他求,唯獨昔日宮中爲貂蟬女官者十五人,視爲眷屬,相互依靠。”貂蟬勉力直身以告。“這十五人,除我外十四人,昔日南宮何大將軍身死後,亂中先死了三人,本以爲已經是天大的亂數了,卻不成想,太師逼迫遷都,全宮西遷,剩下十一人,路上病死一人,被賞賜乃至直接被甲士、羌胡兵劫掠走者七人,途中遺失不知下落者兩人,剩餘一人隨我剛到長安宮中安頓,便又得到太師徵召,就此分離……如太師這種貴人要做的事情我不懂,但以我而言,卻常恨太師入骨!今日願持刀,只是妾室想殺太師而已,並無他念!”
劉艾聞言登時大喜過望,連連謝恩,而臺上諸多高官、名士卻也不由紛紛變色,或驚或疑。
那宋翼也自知失言,只能趕緊避席行禮謝罪,並加以解釋:“非是在下有意指摘衛將軍,實在是太傅舉家被誅,身爲故吏,常常心中難平,暗思報仇雪恨……衛將軍,婚姻之事是我多嘴,只求將軍許我等袁氏故吏戮其屍首,焚其骨灰,以平恨意。若能如此,想來袁車騎與後將軍知曉,也會感激將軍的。”
而第二日上午,公孫珣只在渭北稍作停留,便引全軍經渭橋渡過渭水。
韓遂、馬騰,還有其他之前名義上被董卓招安的西涼各地軍閥見狀不敢怠慢,不用等命令便紛紛引衆隨行,乖巧的宛如見了貓的家犬一般。而等到七月初十,全軍來到渭河北面,彙集了等在這裡的王修、婁圭、田豐之後,公孫珣身後的兵馬,不管戰兵、輔兵了,卻已經切切實實達到了近十萬之衆。
“你是何人,何等來歷,又在我身邊做何事?”董卓見到此女面善,卻怎麼都記不起對方來歷,也是一時恍惚。
“進去回報一下董老夫人。”就在戲忠準備親自引白馬義從接管萬歲塢之時,坐在營中高臺上,之前與韓遂、馬騰還有關西諸名族、三輔高官閒談的公孫珣卻忽然對着跪在地上的劉艾開口言道。“董卓有罪於國家,正該懸首示衆,以正法度。但無論如何,九旬家長與未及笄的孫女,所謂老幼婦孺,是不會繼續爲禍的,我與其人有舊,不能不有所保全,唯獨無名無分,不免招人口舌……所以,替我問一問老夫人,我欲以次子公孫平與董氏女董白約爲婚姻,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幸虧是此人,自己的老母、孫女大概還是能保全的吧?一念至此,董卓無奈搖頭,終於是將刀刃對準了自己。
“起來吧!”公孫珣見狀失笑,似乎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焉能因言獲罪?”
董卓自己都笑了。
其實,董仲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只是一柄格外鋒利的舊時斷刃而已,而絕不是什麼‘項羽故物’,但這個說法來自於名士蔡伯喈,代表了蔡邕對他這個西涼邊鄙之士的認可,所以他便順水推舟,逢人便說此刀是‘項羽斷刃’,乃是要告訴天下人,蔡伯喈也是很看得起他董卓的。
此言一出,周圍或坐或立的諸多女子紛紛大驚失色,可紛亂中卻有一名年輕貌美的姬妾起身昂然揚聲應答:“妾身願意試一試!”
戲忠這才拱手而走,而宋翼也趕緊再度請罪。
“然、然也。”鍾繇滿頭大汗,周圍上下左右官員、軍官、義從也紛紛面面相覷。
宋太守倉惶爬起身來,狼狽不堪。
而等到他成爲袁氏故吏,然後做到幷州刺史、一任方伯,沒必要再在意區區一個蔡邕的評價時,這刀也就送給了當日大雨中晉陽城官寺內所見的那位幽州俊才……說起來,都已經十三年了。
董卓聞言默然半晌,卻並不辯駁,只是擡手指向自己脖頸側面的血管方位:“自此處下刀,最能泄恨!”
“回稟衛將軍。”說話的居然是韓遂,只見這位之前在渭水畔被殺過一次的‘衛將軍故交’小心翼翼,輕聲而言。“宋太守乃是袁氏故吏,太傅袁隗之前全家被殺,他心中有氣也是尋常……”
董卓當即默然。
“太師。”貂蟬捧刀肅容相對。“我一女子,平日不過是整理冠帽而已,何曾持過刀,而今日願持此刀殺人,實在是事出有因……”
“衛將軍。”王允無奈,只好出列躬身行禮相詢。“天子年幼,這旨意是尚書檯所擬,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過,”公孫珣等對方起身後,卻又忽然肅容。“我倒是有一個疑惑之處,請宋君替我解答……你爲袁氏故吏,心中如此不平,也並非不能理解,但爲何之前我在潼關外苦戰,你以左馮翊重任,卻不能起兵助我呢?反而侍奉董卓如此小心,替他徵發民夫、修築塢堡、蒐羅財貨,好像你是董氏故吏,而非袁氏故吏一般。而如今,我辛苦討董至此,逼殺國賊,你反而對我擺出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兩種面孔,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臨到城前,大軍主體停駐在城外,高順、徐晃二將則引一萬步卒兵不血刃接管城防、武庫、官署、宮殿,韓當、成廉、魏越三將則引三千騎兵接管主要街道。
“好了。”公孫珣不以爲意道。“袁車騎的車騎將軍雖然是自表,卻也是時事逼迫,算不得篡越……志才,隨劉長史入塢去便是,這裡我自處置。”
話說,郿塢倉儲極多,光是金銀就不下七八萬斤,更遑論其他布匹、銅錢、漆陶鐵器,而眼見着戲忠一時半會真的整理不出來,公孫珣便就放棄了在此處等待的念頭,只是發出部分庫存,對着來到此處的幽州軍主力部隊大加賞賜一番,以激勵士氣。然後便解散民夫,只留下戲忠和些許兵馬整理物資,自己卻離開了這個曾經消磨了董卓壯志的溫柔鄉,並重新掛起自己的斷刃,騎乘上白馬,率全軍開拔,往長安而去。
那麼回到眼前,這個貂蟬其實算是他的貼身婢女,也怪不得會眼熟。
“這樣好了。”公孫珣繼續緩緩言道。“若你想自證清白,何妨自戕去隨袁太傅全家,以成美名?若如此,我便焚董卓屍首以全你大義;而若是你不能爲,何妨就此解印,回太原老家讀書呢?我平定太原時,雖然當你是董氏附逆,卻只沒收了你家中一半家產,剩下的足夠你讀書養老了。”
下午時分,劉艾正式打開塢門請降。
看了半日,董卓得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結論,然後復又回到了堂中座上,並拿起了那柄熟悉而又陌生的斷刃,還拔掉了刀鞘,露出了宛如秋水般的刀光。
最後一個心腹了,對他董太師算是仁至義盡了,何必再爲這種事情讓人家爲難呢?
“此公何至於憤慨至此啊?”被人說成一丘之貉,公孫珣卻也不怒,只是笑指其人,向左右好奇發問。
實際上,這些日子,董卓雖然每日飲酒作樂,可偶爾清醒的時候還是會來到這裡觀察公孫珣的軍營,並猜度形勢。不過,隨着一個又一個壞消息甚至是自家親兄弟的腦袋被公孫珣送進來,也隨着垣外的兵馬越來越多,營寨越來越大,這種觀察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當然,笑歸笑,董太師卻並不想再把劉艾喊回來,哪怕他知道自己這位長史此時必然立在外廊角落等待消息……這倒不是說他擔憂死前醜態畢露被人看到,而是說剛剛他已經暗示和請求了一次,而劉艾明顯不願意做這件事情。
“回稟太師,”女子微微躬身道。“妾身姓任,本是昭陽宮女,素來爲貂蟬女官,太師來此塢前下令選調宮女,好讓此處如宮中儀制,我便從宮中來到此處,專管太師貂蟬冠,故此,上下都只呼我爲貂蟬而已……”
公孫珣恍然大悟。
使者馬日磾雖然做過太尉,算是位高名重,卻不過是個書生,無可奈何之下只能退回長安。
當晚,長安有使者持節來宣旨意,卻被公孫珣直接攆了回去,後者宣稱明日將親往未央宮謁見天子……但有旨意,不妨明日再說。
中午時分,衛將軍公孫珣引白馬義從與全軍軍官、吏屬,還有之前徵召到郿塢的三輔官吏,經洛城門全副儀仗、傘蓋進入了長安城……值得一提的是,臨入城前,韓遂帶頭,全軍軍官以及隨行軍吏,乃至於三輔地方官員,全都換乘白馬,隨從入城。
七月夏末秋初,暑氣未消,然而鴉雀無聲的營中高臺之上,宋翼卻只覺渾身冰涼,其人不是不想辯解,而是發現自己根本無從開口。
“宋君。”公孫珣目送戲忠離開,這纔對着地上下跪免冠的宋太守緩緩而言。“志才隨我辛苦轉戰一年,今日剛剛得勝,卻聞得你如此言語,有些不滿也是難免……須知道,河北、關東、徐揚聯軍並起,徐揚虛張聲勢,關東半途而廢,只有我帶着北地諸君與兩萬將士辛苦數千裡至此,方成大功。可聽你言語,好像逼殺董卓、扶危定亂的國家功臣不是我,而是袁車騎一般,你就這麼輕視於我嗎?”
聽到公孫珣心腹如此評論袁紹,宋翼驚惶失色,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相對,便是座中其餘人等,也個個心驚肉跳。
宋翼愈發驚慌,只能叩首謝罪,偏偏周圍人並無一人起身爲他轉圜一二。
“衛將軍!”
劉艾身形稍微一怔,心中一時酸澀難名,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又趕緊提腳匆匆走出去了。
“哪裡來的袁車騎?”未等公孫珣說話,戲忠卻愈發勃然大怒起來。“袁紹自稱車騎將軍,侵略州郡,其人禍亂國家,分明不亞董卓!我家將軍苦戰三千里,辛勞一載方扶危定亂至此,你不思尊重,卻反而尊一國賊嗎?”
貂蟬聞言走上前去,直接在案前雙手取過刀來,卻又微微欠身一禮:“太師,有一言須向你言明,不知你願不願聽?”
董卓目送自己最後一名心腹離開, 許久之後,方纔勉力扶着腰帶站起身來, 然後來到側廊上, 對着遠處軍營遠眺——萬歲塢的內層乃是專門動員民夫夯土爲基,天然位高,倒也不虞視野。
“你們有誰會用刀嗎?”無奈之下,董卓只能向着周圍一衆早已面色煞白的姬妾、美女詢問。“此刀鋒刃爲天下冠,往我喉嚨輕輕一刺便可。”
“事到如今,你有何言不可講,我又有何言不可聽呢?”董卓不由撫着自己的大腹失笑。
其實,彙報董老夫人是胡扯,什麼沒名沒分更是胡扯,因爲到了這時候,董氏全族都只能任由公孫珣處置。而公孫珣和董卓有舊,也算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今日送入斷刃與催死之詩勸董卓自殺,大家也能猜出來他會保全董卓老母與孫女。
長安城牆高七丈,所以他董太師的郿塢外牆也要七丈高;長安城中的未央宮居高臨下,所以他的內舍居所也要在夯土高臺上建立;長安宮中有專門管理天子近臣貂蟬冠的女官,所以他便把這個任姓宮女給從宮中取來,專門給他管理衣帽……
貂蟬一聲不吭,雙手握刀直刺。
一時間,仰頭躺在座上的董太師脖頸處血管破裂,鮮血噴涌,幾乎將身前几案整個染成血紅之色,而公孫珣送來那張寫有打油詩的白紙也瞬間被血水沾溼,生死之言,也只能隱約可見了。
“請黃門侍郎稍駐。”聖旨剛開了個頭,剛剛下馬躬身聽旨的公孫珣便昂首打斷了對方。“你所宣旨意說,‘逆賊董卓,罪大惡極’……對否?”
但問題在於,保全歸保全,唯獨董氏居然還能與公孫氏結親,那就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了。
“有。”公孫珣扶着腰中斷刃上前數步,復又轉身昂然相對王子師。“王公,敢問董卓何罪之有?”
“朕曰:漢有天下,歷數無疆。今有逆賊董卓,罪大惡極……”
“確實是多爲民夫之流。”
“想不到人之將死,我董卓還能有一個婢女如此忠心,兼有慷慨之意……”弄清楚對方身份後,董太師緩緩搖頭,復又幹脆指着案上斷刃輕聲一嘆。“也罷,勞煩你了。”
宋翼在臺上停了許久,終究是明白自己以袁氏故吏的身份冒頭,犯了天大的忌諱,成了立威的對象,更是不敢去死一死,所以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奉上印綬,然後就在兩名士卒的押解下倉惶孤身而走,連匹馬都沒得乘……倒是到了郿縣,本地代理縣令張既還認得他這個老長官,私人贈送了一輛牛車與些許路資,讓其人不至於過於難堪。
而不等此人繼續進言,也不等公孫珣說話,旁邊正準備進入萬歲塢的前軍師中郎將戲忠卻忽然駐足出聲:“敢問宋府君,董卓禍亂國家,罪孽深重,但一力討董功成的難道不是我家將軍嗎?你不思感激,反而出言不遜,是何道理?!”
然而,這個時候可笑的事情卻發生了……原來,董卓執掌大權後行事驕縱無度,晚年身體愈發肥胖,而這把斷刃在公孫珣手中大概是爲了馬上使用方便的緣故,專門加長了刀把,所以其人倒持斷刃想要自我了結,卻竟然不能從容發力刺喉。
董卓恍然大悟……話說,他之前選調這麼多美女,並非只是爲了所謂色慾。實際上到了他這個年紀,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尤其是選調宮女,其實還是爲了‘貴無上’的身份,還是爲了‘儀制同宮中’這句話罷了。
片刻之後,耳聽着堂中大亂,立在廊外的劉艾一聲嘆息,卻又駐足片刻方纔入得堂中。而其人無視了持刀浴血的貂蟬和亂作一團的衆多女子,只是對着已然氣絕的董卓俯身叩首謝罪一番,然後便重新退出堂去,回身主持塢中大局去了。
果然,此言一出,未等劉艾轉身,旁邊一人便憤然起身,正是左馮翊太守宋翼。“董卓禍亂國家,人神共憤,即便不能誅除全族,也該挫骨揚灰以正視聽,如何只懸首示衆?而且董氏既然爲罪族,便是不加殺戮,也該免除封賞,流放歸鄉,爲何反要與衛將軍公子約爲婚姻?事情傳出去,難道不怕天下人以爲將軍跟董卓是一丘之貉嗎?”
“說來。”
不過,也就是到了這裡,終於有人攔住了公孫珣的白馬部隊——司徒領尚書事王允率百官在此迎接,然後有黃門侍郎鍾繇持聖旨前來。
劉艾見狀也不多言,便微微拱手準備退出堂舍,而其人一腳跨出大門,將要走到外廊之時,卻忽然聞得身後一聲輕嘆:“大好頭顱,誰能斬之?”
入得城來,近兩千白馬騎士簇擁着公孫珣,經明光宮、長樂宮,轉武庫,一路耀武揚威,再經東闕準備直入未央宮。
七月夏秋之交,下午時分,西面陽光之下,薰風之中,未央宮東闕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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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夫人者,本宮中女官,爲昭陽宮貂蟬事,逢漢末董卓亂政,凡事效天子儀制,乃遷萬歲塢依舊爲貂蟬官。未幾,本朝太祖伐董,長驅圍萬歲塢,以卓贈斷刃歸之,卓見而明,欲自戕求免家屬,然體胖難爲,乃求左右,左右不應,唯任夫人出,揚聲告曰:‘天下欲殺太師久矣,妾身亦欲殺太師久矣,唯弱女子難爲,且謝太師許手刃之恩。’卓默然,遂刺死。及太祖入塢,時堂中卓屍已遷,周遭無人,唯任夫人持刃浴血於側,言語清明,俱前後以告,復歸斷刃。太祖奇之,接刃,並以手拭其面,見其顏色,乃笑:‘不意貂蟬能殺人。’遂納之。”——《世說新語》.言語篇
PS:繼續獻祭書——《姑獲鳥》,這是同期的書啊,成績一直壓我一頭,特別想把它獻祭掉^。^!
順便跟大家說一下,爲了表達感激之意,在寒門和大哥的幫助下,我私人給諸位盟主備了紀念定製禮物,純紀念禮物,但由於是定製,所以希望諸位盟主主動加羣然後聯繫寒門同報備地址和信息以方便郵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