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內,桃夭有些緊張,望着靠近的腳步,不自覺往後挪了挪。
卻不料,那腳步走到他面前兩尺後又停了下來,深深地鞠了一躬:“夫人。”
桃夭唬了一跳,熱氣傳入嗓子,咳了兩聲。不過,那聲音怎麼有些耳熟?她緩緩擡起眼眸,那男子也行完禮擡起頭。四目相對之間,一個溫柔地淺笑着,一個震驚得掉落了手裡的團扇。
“衛將軍?”桃夭驚呆。
衛溪落座,望着她柔笑:“或許,那夜在半山小築,就註定了我們會有今日的緣分。”
桃夭不可置信:“你就是公子止?”
衛溪道:“我是陛下義子,賜名止。”
桃夭望着他,燭火在偷入的夜風裡搖曳,晃動着二人的影子。
二人相視良久,忽然同時一笑。
衛溪爲身旁長案上的兩隻爵斟滿酒:“夫人,請。”
兩人端起爵,一乾而盡,如此而再,各自共飲了兩杯。衛溪又將匏一分爲二,斟滿酒,兩人各執一半,飲盡。
燭火通明,經久不息,徹夜不眠。
—*—
棋盤上黑白子各自爲陣,但白子彷彿有被全軍殲滅的危險。門外飄着雪,屋裡燒着碳火。杜荔陽捏着一顆白子,舉棋不定,思考良久,卻仍沒想到該如何拯救棋盤上的白局。不過,棋拯救不了,但敗局還是可以拯救的。她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上隨意一扔,其他的棋子一下子被打亂,杜峰一驚。杜荔陽扭着身子,嘟着嘴:“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輸,你每次都拿你吃過的鹽和我吃過的米比。”
杜峰曉得她女兒是個什麼德行,遂笑道:“又要耍賴?”
杜荔陽洋怒:“沒意思,回回輸。”
杜峰道:“那你想來做什麼?”
杜荔陽思考一陣:“我看今天地上雪積得挺好,打雪仗去!”
杜峰連連擺手:“不去不去,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折騰。”
杜荔陽嘟囔着低下頭,此間,有侍女抱着一把新剪下的梅枝,插到房間裡的花瓶中,頓時整個屋子梅香四溢。聞着那香,看着那雪,杜荔陽又想起了喬家的院子。她說過要回去找他的。
“父親,這幾日我考慮了許久,我覺得還是應當去一回梓邑。”杜荔陽漸漸習慣人前人後都管爸爸叫父親,真是入鄉隨俗。
杜峰倒不驚訝,只道:“別人救過你,你又答應要嫁給他,即使不嫁,理當去說清楚,賠禮道歉是一定要的。”
杜荔陽道:“父親,我一直奇怪,你爲何不准我嫁給喬魚,你一向不是放養我的麼?從不過問我的感情生活。”
杜峰伸手過來寵溺地摸摸她的腦袋:“我不過問,是因爲我信你,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可是我曉得,你對喬魚,只是感恩罷了,你初來這裡時,一個女兒家無依無靠,唯有喬家可依,所以那時你答應嫁給他,也是情理之中。不過,恩情成就婚姻,我相信你內心其實並不願意。再則,你現在的記憶不完全,沒準有那麼一個人,一直在你的記憶裡找你,而你,其實也是在等他,只是你忘記了。爲父的只是怕你有朝一日記憶得以恢復後悔。”杜峰一邊說着,一邊回想着他來時做的那個怪夢,他們在夢裡毫無緣由地討論史記,討論公子棄疾。
楚平王的第一個夫人是鄖女,而他這個城主,所管的這座城,名字就叫鄖城。
杜峰望着女兒,眼中波濤涌過。
—*—
喬家的院子裡,半院白雪半院梅。
相秋倚着牀頭而座,臉上仍舊沒什麼血色。喬魚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進來,坐到牀邊,他一邊用勺子攪拌,一邊道:“你等等啊,有些燙。”
相秋凝望着他認真的臉,有些癡愣。
“好了!”喬魚最後攪拌了兩下,道。
相秋回神,尷尬低頭,不敢再看他。
“來。”喬魚舀了一勺,餵過去。
相秋忙伸手打算搶過碗勺:“還是我自己來吧,這幾日麻煩你了。”
喬魚不肯給她:“哪裡的話,你傷勢那麼嚴重,還是我來餵你,也累不到我,你就放心吃藥吧。”
相秋不再推辭,喝起他餵過來的湯藥。也不知是不是這氤氳的藥氣所蒸,相秋原本蒼白的臉上,竟飛起了兩抹淡淡的紅霞。喬魚是沒注意到的,兀自小心翼翼喂着藥。
室內安靜着,兩個人都沒說話,只剩下湯勺時不時敲擊碗壁的聲音。
突然,自窗外陡然飛進來一支飛刀,刺破窗紗,插到了牀柱上,只需偏離一寸,就會射中相秋。
喬魚嚇了一跳:“你怎樣,可傷到?”
相秋看看那飛刀,柳眉鎖起:“不礙事,沒受傷。”
“我出去看看,誰人這麼大膽,竟大白天往我家仍刀子。”一邊自言自語着,一邊衝了出去。
見喬魚走了,相秋吃力地取下飛刀,然後熟練地擰開刀把,從刀把子裡取出一卷帛書,上書:“三日後,乾溪見。陳。”
門哐噹一聲,卻是喬魚返回來了,相秋一慌,忙把那帛書放入了被窩內,又悄悄將刀柄擰好。故意問:“怎樣,可看見是誰?”
喬魚氣道:“別提了,半個人影都不曾見到,我哥還在院子裡砍柴,竟也沒發現異常,看來這扔飛刀的,不是武功極高,就是訓教有素。”坐下,繼續喂藥。
相秋一邊喝藥,一邊想着,過了一會兒,她道:“我在這裡也叨擾數日了,該離開了。”
喬魚忙道:“這哪裡行?你傷勢未愈,再加上如今天寒地凍的,你要去哪?”
相秋道:“我出來之時,家裡本還有事,如今我能下地了,也是時候回去了,否則會有家規等着我。”
喬魚懷疑地看着她:“是嗎?”
相秋重重點頭。
家人?喬魚想起那次水中救她後,她病夢中說的話:啊……不要離開我,爹孃都死了……阿姐阿姐……小妹不見了……嗚嗚嗚嗚嗚……;還有方纔那把莫名其妙的飛刀,他明明看見她在被窩裡藏了什麼東西,還神秘兮兮的擰着刀把子。
不過,他並沒有即刻拆穿她,而是道:“既然你急着回去,可傷勢沒好,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反正最近江上結了冰,也不用打魚。”
相秋趕緊拒絕:“啊?不用不用,我自己便可,不能麻煩你了。”
喬魚微眯着眼看她,似乎要將她看穿。
相秋趕緊低下頭去。
半晌,喬魚嘆口氣,站起身:“不能走,你傷沒好,一個姑娘家,能不能不作死?”
相秋愣住,望着他,眼裡含着幾分震驚,幾分欣喜,幾分悲涼,有水氣溼潤眼眶:“喬魚,也只有你,還記得我是一個姑娘。”
—*—
夜間,皓月當空,照得地上白雪如銀閃光。相秋留了書,趁夜離去。
早看穿這姑娘,聽到院外有極小聲的腳步聲,喬魚自牀上坐起來,透過微開的窗戶,看見一個紫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在月色下艱難前行。他起身,悄悄跟上。一個姑娘家家,渾身的傷都沒好透,又逞強要走,不知道爲何,每次與她眼神相遇時,總覺得她就像一朵搖曳的紫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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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霜露溼重,杜荔陽在一隊人馬的護衛下,趕了許久的路,總算來到梓邑。
喬家的人對於她,依舊那般熱情。院子裡,青燕抱着孩子四處走動着。杜荔陽問:“姐姐,小魚兒呢?打魚去了麼?”
青燕道:“昨天便不見人了,同那一日的姑娘一道走了,也不曉得他們去了哪裡?”
杜荔陽心裡一個落空:“那……你可知他們何時回來?”
青燕輕拍着襁褓:“不知哦,只留了片竹簡,似乎是那姑娘留的,寫着出來多時當回家之類的話,想來是我們魚見她傷勢未愈送她去了吧。”
杜荔陽沒有尋見喬魚,有些失落,打算離去。誰知喬母與青燕還有喬術都來挽留,說着上次婚禮成了一半,應當留下來等喬魚回來。杜荔陽卻說,如今她的父親找到了她,她要隨她父親住,留了地址,說讓喬魚回來去找她,她有話要對他說。
杜荔陽來時,帶了許多幹果布匹,送給他們,也算是報答他們的收養之恩。最後,還是又領着人馬離去。
喬術望着他們絕塵而去,感嘆道:“我就曾說過,她哪裡是我們這種人家能娶的媳婦?魚只怕此生都與她無緣。”喬母與青燕其實亦是心知肚明,只是喜歡陽陽,覺得她乖巧懂事。
一家人望着一堆禮品盒長吁短嘆,午時了,又該去生火做飯了,鄉邑里的日子長着呢,還是要繼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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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內,這一日的早朝結束,官員們紛紛回家。熊虔自朝堂走入後殿,詢問身後王僕析父:“今日司馬亦沒來朝?”
析父答曰:“今日朝堂,確未見大人。”
熊虔一聽,冷哼一聲:“他要做什麼,難道那鄢國公主一直找不見,他就一直不來上朝?去,傳寡人口諭,令他即刻來見寡人,寡人等着他!”
析父領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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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府中,棄疾自清晨始,就一直待在香蘭居內,一棵一棵地爲已經枯竭的蘭花澆水。
有侍者領着一位宮人過來,稟道:“公子,宮裡來人了,傳陛下口諭。”
棄疾懶得擡頭,只嗯了一聲。
那宮人方笑道:“大人,傳陛下口諭,請大人即刻前去宮中,陛下說他正等着你。”
棄疾道:“即刻?是有何要事嗎?”
宮人道:“這奴才可不知。”
棄疾至始至終都沒擡頭,最後一揮手:“知曉了,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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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內,熊虔在偏殿內一邊看着竹簡,一邊等着棄疾。等了有些時候了,卻還不見棄疾蹤影,心下極爲不爽,表面上卻還淡定。正此時,棄疾從殿外走了進來。
棄疾行禮:“王兄。”
熊虔沒什麼表情,淡淡道:“來了?坐。”
棄疾走到一旁落座,道:“不知王兄召臣弟前來有何事?”
熊虔屏退左右,方道:“你如今好幾月不來上朝,知曉你因着尋找鄢國公主勞心,可都過去數月,棄疾,你乃我大楚司馬,又掌握着我大楚兵權,怎可爲一女子終日消沉,不理國家大事?”
棄疾一聽提到杜荔陽,又想到在忘川崖那最後一支冷箭,心火怒燒,恨不得此刻衝上前揪住這大楚國君,他的好哥哥問個清楚明白,可縱使內心如何波濤洶涌,外在他都平靜如水,他必須平靜如水。他道:“想來王兄定有急事找我,不然不會如此急詔臣弟前來。”
熊虔凝着莫測的眼神望着他:“確有要事找你,我已決定不日攻蔡。”
棄疾驚道:“攻蔡?臣弟以爲不妥。”
熊虔冷目一斂,眼波深沉:“如何不妥?”
棄疾道:“一,三年前我們攻陳,也耗費不少兵力,如今還處於恢復期,若此時出兵,戰鬥力明顯不足;二,那蔡雖弱小,卻也是天然屏障,可將我楚與其餘大國隔開,若有朝一日滅蔡,那屆時,我楚直面強敵,豈不危險;三,如今蔡國已向我楚臣服多年,年年納貢上稅,再去征伐,恐民心不穩。”
熊虔沉着面,聽他說完方道:“你所說雖有理,正因如今各國崛起,我楚卻日益式微,吞併小國,方能強我楚實力,也對中原各國起到震懾作用,讓他們都知曉,我大楚依舊如莊王時期繁盛。”
棄疾道:“王兄說得自然在理,可師出無名,恐惹來他國干預。”
熊虔一笑:“昔日蔡侯姬盤弒父而代,如此不孝不義的一國之君,作爲一方強國,爲正義而戰,豈不師出有名?再則,姬盤在位數年,沉迷酒色,爲政毫無建樹,百姓苦不堪言,我楚出師,救百姓於水火,豈不民心所向?”
棄疾道:“這理由,恐牽強了些,試問如今哪一位新君繼位沒有沾染半點親人的血?”
此言一出,熊虔臉色一變,眼波寒冰如劍,站起身,厲聲道:“無需多言,我意已決,你只需在家待命,何時領兵,自有人通知。”說完,拂袖而去。可還沒走出去,又返回來,走到棄疾面前,寒着目光凝望他:“本次征伐,意義重大,屆時,還請司馬大人,在三軍面前立下軍令狀,不破蔡國不還楚。”說完卻陰冷一笑,轉身離去。
棄疾目送他,直到他走出許久,他才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