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悽悽然掛在墨藍的天幕裡, 照耀着乾溪城,原本還算人聲鼎沸的繁華城邑,如今卻猶同一座空城。百姓們見官兵封城, 城內又一下子增加了許多巡衛, 恐是出了什麼事, 所以到了夜晚便紛紛足不出戶, 大門緊閉了。是以這街道上除了巡衛走來走去, 半個人影都沒有。
高闐與相秋一個往南,一個向北分頭尋找。他們也並沒邊找邊喊明月的名字,恐一聲叫喊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同時也怕驚動了高明月,導致她又跑到別處去躲起來。
相秋向南走, 已走到了南街的盡頭, 並沒見着高明月的身影, 便拐了彎,向內側街走去。哪曉得卻在這拐彎處, 遇見了巡衛。
巡衛一列七人,站在頭上的見了相秋,語氣毫不客氣問道:“何人在此?”
相秋停在原地,不動聲色,衝問話的巡衛一笑:“小女子正準備歸家呢!”說着, 就打算繞過那一列巡衛走掉。
哪知路過他們時, 其中一個巡衛拉住她:“我看她眼熟, 將那畫像拿出來比比。”
相秋心道是什麼畫像?
卻見方纔頭一個問話的巡衛將一直握在手裡的一副畫打開來。月色下, 畫像上竟是個年輕女子, 相秋斜眼一看,不禁一驚。那畫的, 看着分明像是自己,而且那畫中女子的打扮,分明是她在放鷹臺那會兒的樣子。
“可知那船上有什麼人?楚王熊虔。”陳吳的話忽然閃過腦際。
正在她愣神之際,那拉住她的巡衛突道:“沒錯,就是她!快,抓住她。”
相秋回神,一揮手,逃脫了拉住她的手,再往後一躍,躲過了圍上來的衆巡衛。
巡衛們一愣,皆未料到這女子竟有功夫,都提了心,拔出劍,其中一個喊道:“上!”
於是七人又朝她攻來。一時間相秋被這羣人纏住,脫不得身,可心裡又着急火撩。一邊與巡衛們纏鬥,一邊思索着如何脫身。卻不成想這幾個巡衛裡頭,竟也有功夫不錯的,數十個來回下來,相秋也沒佔到什麼上風。但她又急於脫身,本來她不打算殺人,所以打鬥間也沒亮出兵器,她出來時本也沒配劍,不過好在懷裡揣了一雙匕首。爲了速戰速決,只好將他們都殺死。
匕首握上左右手,相秋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狠厲。沒過多久,便已有三個巡衛倒地而亡。
還有四個!相秋心裡數着,又揮起匕首,招招斃命。可不知爲何,打着打着,便少了一個。等她將唯剩的三個統統殺死後,再四下巡望了一陣,竟怎麼也找不到那不知去向的最後一個巡衛。
糟糕!八成是去報信了!得快些找到三妹纔是!如是想着,便打算離開。哪知剛轉身,便看見一個人,離她一步之遙。她竟沒發現他何時站在她身後的。
“魏狄?”相秋認出來人。
魏狄道:“主上叫你回去。”
“不,我得找我妹妹。”
“這麼說,你不回去?”
相秋看了看他,點頭,然後繞過他就走。哪知一劑手刀便硬生生落在了她脖頸處。她腦中一懵,暈厥倒地。
魏狄彎腰一把將不省人事的人扛上肩:“主上有命,無論如何都得帶你回去。”他扛着人,跳過那橫七豎八的屍體,月色裡,沿着街邊一排屋頂飛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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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闐這邊,業已找完整個城北的大街小巷,可除了時不時有巡衛經過,一個活物也沒看見。高闐立在街心,竟一時不知再往何處去尋,明月她獨自一人會去何處?
良久,他忽然想到一個地方。
破敗院落裡,一片死寂。月光傾瀉進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亂結的蛛網。乍一看還有點滲人。高闐走在院中雜草裡,四下望着,不使自己錯過任何一個角落。他走着走着,忽感自己腳下像是踩到了水一般,“啪”一聲,與先前走過的路發出的聲音不大相同。他下意識低下頭來看,透過銀白的月光,他看見那地上有一灘黑色的液體,正泛着白光。他微躬身去查看,卻猛然聞見一股血腥之氣。心頭一緊,再看那黑色液體時才反應過來,那液體哪裡是黑色,分明是赤紅色。那是血!
那血像是從別處流到這裡的,他順着血跡一路追蹤過去,終於,在一處桃花樹下停了腳步。準確的說,是愣在了那裡。
他要找的人,他的明月,此時此刻正癱坐在樹下,背靠着樹幹,藉着月光依稀能看清她的臉,慘白的臉。她正閉着眼,縱使他靠近了她都沒有睜開。他將目光移到了她那軟綿綿搭在地上的手腕,因爲那是那些血的來源。
他有些發矇。蹲下身去,伸手撫摸高明月的臉:“明月?”發現她還有溫度,旋即將她扯進了自己懷裡。然後十分暴力地撕開了自己的衣角,撕下一塊布條,爲她包紮手腕。
當他看見那腕上的傷口深可見骨時,心猛然抽搐了一下。那傷口,是玲瓏刀留下的,而玲瓏刀這天下只有一把,是他親自爲她鍛造的,是她滿十四歲時,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明月,你爲何這樣傻?”
包紮好後,旋即抱起高明月,一路飛馳,往靜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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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荔陽坐得久了,腰就有些痠疼,便由侍女越扶着在院子裡踱步。
院子的門“哐”一下被踢開,衆人警覺,護衛們的刀已抽出一半。卻見一個白衣白髮的男子懷裡還抱着個人奔了進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杜荔陽道,見高明月一臉蒼白地在他懷裡一動不動,着實驚住。
高闐只問:“可有牀榻?”
“有有有。”杜荔陽趕緊引着他進屋。
而喬魚卻站在院子裡往門口探着頭望了望,怎麼沒見相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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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闐將高明月放到榻上,又問杜荔陽:“可有金瘡藥之類的?”
杜荔陽愣了愣,心道難道明月受傷了?眼光落到高明月纏了布條的手腕處,血淋淋的,忙道:“有有有,越,快去拿。”
侍女越趕緊下去拿藥,過一會兒就抱着些小瓶罐回來。
高闐小心翼翼地解開白布條,那白布條早已染成了血紅色。而那腕上的傷口還淌着血,高闐接過藥瓶,將止血散撒在了傷口處。
杜荔陽看着那隻白嫩纖細的手腕如今血肉模糊不說,更像是斷了一般的攤着,嚇得一陣頭暈。
“她是怎麼了?是誰傷了她?”她不禁問道。
高闐並沒回答她,只默默地爲高明月處理傷口。杜荔陽也不再問,瞥見他神色,那雙眼裡,再不似平常的死水無波,而是誠實的泛濫着心疼與擔憂的情緒。於是便招呼其他人悄然退出了房間。
侍女越倒是十分乖巧,出來時將門也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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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苑房間倒是有多的,侍女越與三個護衛幫着收拾了出來,喬魚與高闐今夜也在這裡住下了。
杜荔陽原本已經進房間,也躺在了榻上,可是翻來覆去了許久也沒睡着,便索性起來了。出了房間,來到院中,除了守夜的護衛在不遠處的大門那裡站崗,其餘人都各自歇下了。院中很安靜,這個時節連個蟲鳴都沒有,只餘陣陣秋風吹着旁邊的樹木竹林沙沙作響。這風裡頭似乎還夾雜了些冬的味道,怪冷的。幸好她多穿了幾件衣裳,外頭又披了件秋斗篷,總算還抗得住。
身子越發重了,她摸了摸肚子,似乎也圓滾了不少,想着再過幾個月自己就要成爲一個大肚婆,那形象啊,八成也談不上有形象了,不過,當想到自己肚子裡竟然裝了一個小生命時,就會莫名嘴角上揚,就像睡了一個冬天,一覺醒來推開窗戶一看,院子裡的圍牆上竟發了許多小嫩芽,叫人清新又激動。她現在才覺得,生孩子這件事,真是個太損形象的事,真真的當娘不易也!想起她那過世了多年的娘,當初生她時,想必也是這般的心情吧。不過,自從她去世後,她爸又當爸又當媽,想必更不易了。
孩子啊,可能你媽也要步你外公的後塵了,當了媽還得當爸。雖然,你爹他活着。
想到這些,她擡頭看了看天,月已到中天,估摸着已是子時。想着時候的確不早了,爲了孩子和身體,也該逼着自己睡一睡。正打算回房,卻看到高明月的房間還有燎光,有些驚訝。突然,那間屋子的門“吱”一下打開了,高闐走了出來。
杜荔陽詫異,這個時候了,他才從高明月的房間出來?問道:“高大哥,明月還好吧?”她原想的,高明月的傷有高闐在,當是沒事的,他醫術那樣好。可這會子高闐纔出來,八成不好醫。
高闐搖搖頭:“不太好,她失血過多,身子太弱。”
杜荔陽心道,這應該好辦吧,輸血不就得了,可再看看她二人的穿着和周圍環境,自嘲起來,這個朝代哪裡有輸血這樣的技術了!於是道:“那可有生命危險?”
“我給她止了血,還過了些內力給她,應該可以頂幾天。”
“幾天?”杜荔陽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
高闐默了默,道:“如今,怕只有充國獨產的龍血藤作藥引才能救得了她。”
“龍血藤?獨產,只有充國纔有?”
高闐點頭:“嗯。”
杜荔陽看着他:“那……你要回充國去?”
高闐對月長嘆一聲:“嗯。”
“那……”她本是想問:那關於回去的事怎麼辦?又想着職夜的護衛在,他們可都是棄疾的眼睛,便沒立馬問出口。
高闐自脖間摘下自己的那枚玉髓,遞給杜荔陽:“拿着。”
杜荔陽大爲震驚,都不敢接:“高大哥,你……”
“拿着吧,你那塊不是斷了嗎,萬一哪天你想離開了,就用我的吧。”
“那你呢?”杜荔陽還是不太敢把玉髓接過來,只望着他。
高闐嘴角輕輕一勾,倒不像是正常的笑,看着似乎是嘲笑。或許,他是在嘲笑自己?只聽他道:“我不回了。”
杜荔陽愣了,過了好一陣,才問了句:“爲了明月?”
高闐卻不大耐煩了一般,直接將手裡的玉髓按到杜荔陽手中,再拂袖轉身:“拿着便是了。”說着,就擡腳進了房間。
只聽門“哐”一關,杜荔陽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她握着手裡的玉髓也進了房間,坐到燎火下,她把高闐給她的那枚擺到案上,再取下自己脖上那半枚,擺在了高闐那枚的旁邊,又從自己懷裡掏出那另外半枚來,與先前那半枚拼在一起,竟也像一整塊了。
跳動的火光裡,兩枚玉髓晶瑩剔透,水潤光澤。可是,那也只是和其他的玉一樣而已。她,父親,高闐,他們三個真的是靠着這麼個勞什子東西逆了歷史與時空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