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這件事情後來胤禛是如何與胤祥談的,胤禩自然不清楚,他刻意迴避了那日的情形。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兩人相處之時,只談家事,莫談國事。
康熙的病來勢洶洶,好得卻很慢,他每日裡聽着太醫院的醫正們反反覆覆得將書袋子吊了一遍又一遍,更是暴躁,陸陸續續懲處了一批太醫之後,慢慢得將目光轉向了三阿哥胤祉推薦上來的洋人醫師。
洋人的調養方法與中原略有不同,也許是對了正,也許是運氣好,離了那些個苦藥,康熙在洋人醫師的治療下有了起色,衆人這才鬆了口氣。在這之後,康熙對西洋事物的興趣日漸濃烈了起來。
也約莫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康熙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不年輕了,當年日食一餐還兼行軍打仗也生龍活虎的體魄,早已不再了,於是也漸漸注重起養生來。
隨着康熙聖體的康復,紫禁城也漸漸從廢太子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雖然這件另鬥了幾十年的兩個皇子同時下馬的事情,幾乎牽扯到了朝中過半的滿臣,但衆人都謹小慎微地不去提起一個字。
胤祥雖然被放了出來,卻被停了刑部的差事,就這麼賦閒在家。胤祥年輕,早年極受帝寵,如今這樣的天差地別,自然一時無法適應,有些頹喪起來,胤禛便往十三府上跑了勤了,胤禩這邊自然也來得少了。在外人眼中看來,四貝勒與八貝勒也是疏遠了起來,於是愈發相信了八阿哥對那個位置應當時有所圖謀的。
在這樣的環境下,裕親王叫人傳了話兒,說是初八那日是他的嫡孫週歲的日子,讓胤禩帶着幾個孩子一起過去熱鬧熱鬧。
福全大病之後,身子一直沒好透,曾經向康熙提過想回盛京給先祖皇帝守陵,但都被當了回去,原因自然是路途遙遠、盛京又是苦寒之地,不宜於養病一類的。至此之後,福全便時常稱病不上朝了。
初八那日,在裕親王府上,胤禩在幾個相熟的大員裡,看見了阿靈阿與佟國維的身影,心中頓時有些瞭然起來,面上仍是不動聲色。
佟國維的身份自不必說,那是佟皇后與隆科多的阿瑪,佟家素有佟半朝一稱,可見其地位尊崇。而阿靈阿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清太祖努爾哈赤時期開國五大臣之一的額亦都。額亦都的兒子圖爾格驍勇善戰,素來以軍功著稱,年紀輕輕得早在太宗時期就封了公爵,而圖爾格的弟弟,就是順治託孤四輔臣之一的遏必隆,也是康熙的第二位繼後孝昭仁皇后和溫僖貴妃的生父,是胤俄的郭羅瑪法。
這兩人都是朝廷重臣中的重臣,其家族勢力在大清根深葉茂。在前世,這兩人更是鐵桿八爺黨的支持者,如今同時出現在裕親王給嫡孫辦的週歲宴會上,自然是有所圖謀的。
將弘旺大格格與弘時交給嬤嬤帶下去與裕親王的兒孫們玩耍,裕親王便說起近日收了一座藍田玉的觀音坐蓮臺像,邀了胤禩入書房一同賞玩。
進了書房,果然看見先前一閃而遁的阿靈阿與佟國維兩人,正坐着品茶,面前的書桌上,果真放着一座冰白色的觀音坐像。
裕親王隨手關上門,笑着對佟國維道:“如何,本王收得這座觀音像成色如何?這可是正經兒的老種玉料哇!”
佟國維與隆科多在裕親王剛進門是都恭恭敬敬得起身問安,隨後也與胤禩打過了招呼。佟國維摸着鬍子笑道:“王爺喜歡的、看中的,自然是奇貨可居。”說罷眼光若有似無得瞟了一眼與裕親王錯開半步站立的胤禩。
裕親王笑着指着椅子道:“都站在做什麼,今日本王高興,大家都坐下、都坐下,別整那些個虛禮了。老八,來,你也坐下!”
四個人圍着那尊玉觀音坐了,胤禩不開口,阿靈阿與佟國維兩人倒是饒有興致得評論着那尊像,還說到當年那塊著名的和氏璧便是藍田玉,若不是有伯樂,也是差點明珠蒙塵。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胤禩聽得累,便狀似無意地低聲對着裕親王開口道:“只是聽說那陷玉的伯樂被砍了雙腿並一隻手,那和氏璧也在亂世中顛沛流離、輾轉於人手,若是以侄兒看來,還不如從前,至多不過做回它的石頭罷了,何苦毀了自己又連累了那伯樂?”
這話聲音不大,但屋子裡的人自然都聽得一字不漏。裕親王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有些黯然,便沒接話。佟國維倒是眯着眼睛笑看着胤禩道:“八貝勒所言差異,漢人也說了,昔日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問惠子:‘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答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胤禩淡笑着回道:“莊子的回覆卻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佟國維一愣,笑了:“八爺好學識,好口才。”眼神與阿靈阿交錯一瞬,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覺。
阿靈阿出身武將世家,對於這種咬文嚼字很是不喜,他站在胤禩這邊,一方面是因爲胤俄的關係;另一方面,是上次胤禩與胤祉同審索額圖時,胤祉咄咄逼人,而胤禩卻處處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做法,讓阿靈阿覺得這個阿哥是個和善的,日後若是上位,列爲臣工也不至於下場淒涼。當然,更重要的是,胤禩在如今剩下的皇子中差事辦得不錯,手腕也柔和,最是沒有架子。
胤禩謙遜道:“論口才,我可比不得三哥;論學識,我也趕不上四哥,更不用說……二哥了,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
阿靈阿喜歡直來直去,總覺得今日說了這許多話,都在繞彎子,於是便忍不住開口道:“今日在這裡,咱們也明人不說暗話,八貝勒,我鈕鈷祿氏一族如今在朝中看好的皇子不多,欣賞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八爺你到底是怎麼打算了,也給我們透個話兒!”
胤禩有些尷尬,佟國維喝了一聲:“不可對八爺無禮。”不過眼光卻是瞄向胤禩這邊,看着他的反應。
胤禩也不繞彎子了,看了一眼裕親王,才道:“胤禩才識在兄弟間只是平平,如今大哥二哥雖然被圈了,但畢竟父子骨肉親情……就算如此,論排行,上面也有三哥四哥五哥他們;論帝寵,下也有更受皇阿瑪青眼的弟弟;論功勳,比起四哥來,胤禩……這一點還真拿不出手;論出身,四哥五哥老九老十他們都更尊貴——是以無論如何,我也……”
裕親王從一開始就有些沉默,如今聽見胤禩這番話,忽然想起了當年那件事,臉色不由也變了變。
佟國維與阿靈阿沒注意到這邊裕親王的轉變,只針對這胤禩的話道:“八爺過慮了,我們滿人擇立儲君,所看中得並非長幼嫡庶,而在功績、在聲望、在賢能。太子早年的確是個儲君的人選,只是如今……不提也罷;大阿哥多在軍功,但如今已非當年太祖入關之時了,大清需要治世需要民生;至於三阿哥……”佟國維面上有些不屑,“不過是文人酸氣罷了,若是皇上真有心栽培,又怎會將他放在禮部這麼些年?”
胤禩正想說什麼,佟國維又摸着鬍子道:“四阿哥倒是出身好的,在戶部也是很好……只是太孤高了些,這些年來中規中矩沒出什麼錯,但也沒什麼出彩的地方。但是八爺治理永定河,如今又在兩廣督糧,於大清來說,都是功不可沒啊。”
胤禩苦笑一番,道:“明人不說暗話,佟老也應該知道我爲何好端端得會去兩廣罷。”
佟國維道:“八爺莫非被這點挫折便嚇倒了?且不說當今聖上八歲登基,那時局勢有多艱難,即便是先帝、或是太宗皇帝,那個不是受盡磨難才得上位,如今聖上對八爺雖然嚴厲,但也是一種磨練吶。”
說得都很對,可惜聰明如佟國維馬齊等人,都低估了康熙心中的計較,也許他是真想讓自己的兒子歷練,但後果確實讓整個王朝都幾乎無法承擔的。
胤禩搖搖頭,道:“佟老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胤禩確實志不在此。如今說開了也好,無論最後是哪個兄弟做了那個位置,我也只想做個賢王,能多多做些利國利民的事便好了。”
話一說完,屋裡的三個人都忍不住看向他,裕親王眼中是一些心疼一些瞭然和一些無奈,而另外兩人卻不這麼想,他們自然覺得胤禩要麼是被這次廢太子的事情嚇着了,要麼是覺得他在欲迎還拒罷了。
佟國維沉吟片刻,道:“八爺若是擔心朝堂上的支持,便多慮了。實話說了吧,此番我倆並非孤身前來,鈕鈷祿氏一族、我佟氏一脈,還有大學士馬齊、工部的揆敘、戶部王鴻緒、蘇努他們,都託我老頭子來給八爺帶個話兒,願意以八爺馬首是瞻。”
胤禩臉色一變,道:“佟老請慎言,如今大哥二哥的波折尚未過去,皇阿瑪最恨的是什麼——是結黨,兩位回去還要快快與大家說明,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牽頭衆推,否則大阿哥的下場,便是胤禩的下場。”
這句話說得很重,也是胤禩能提點的極限,再往下去,就是危言聳聽了。
也不知道在場的人聽進去多少,之後的話題又轉回了那尊玉觀音像上,說了幾句,佟國維與阿靈阿便起身告辭。胤禩用眼神示意佟國維慢走幾步,佟國維意會,拖拉了一下。福全見狀,笑笑便領着阿靈阿往院子外面走去,隨口說着別的。
胤禩低聲對佟國維道:“佟老,並非是我膽小,但皇阿瑪英明果決,爲帝這麼多年,你還認爲如今是那個八王議政的時代?若是宗族裡的人逼着佟老立個庶子爲嗣,難道佟老會高興?”佟國維一愣。
胤禩又道:“如今局勢不明,佟老既然不把胤禩當外人,胤禩也定然坦然以告,若是皇阿瑪要再立儲君,還請佟老置身事外爲好,至於鈕鈷祿大人那邊,還請佟老多費心了。我胤禩絕不會把大家往火坑裡推的。”說罷不等佟國維點頭,便幾步錯開身子,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與佟國維前後腳出了院子。
佟國維與阿靈阿沒留多久,晚膳也沒用便早早告辭離去,想來是計劃被打亂需要好好再合計合計。那晚福全倒是認真得同胤禩談了一次話,問胤禩到底有何打算。
如今儲位懸空,人心浮動。以福全對康熙的瞭解,下一步議立儲君是極爲可能的。如今眼下諸皇子看來,最有希望的便是三阿哥與胤禩。福全知道胤禩的能力不差,爲人謙和,自然是比三阿哥更好的人選,因此纔會默許了佟國維的試探,因爲他也存了這個心思,若是小八想,他願意以他在宗室的力量幫他,再加上佟國維、馬齊、蘇努等人在滿臣中的影響,保舉胤禩爲太子,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胤禩眼睛看着在地上與福全孫子輩兒滾在一處的弘時他們,道:“那日二伯病重,皇阿瑪在這裡訓斥我的話,二伯……都是知道吧。”
福全一窒,沒有說話,只輕輕嘆息一聲:“你也別想太多了,儲君當擇賢而立。”
胤禩搖搖頭,看着福全道:“二伯,我聽說當年皇考曾經問您日後的志向,您那時便回的‘願爲賢王’,如今……二伯可曾悔過?若是當年皇考再問一次,您還是這樣想的麼?”
福全一愣,也看向院子裡坐得滿滿當當的兒孫們,想起太子大阿哥的事情,笑了:“自然是不悔。”
胤禩回頭看他,也笑着:“我與二伯同心,也是這四個字。”
福全看着胤禩良久,才釋然地笑道:“既然如此,二伯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有檢查,先放上來,晚點來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