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滿人發跡於白山黑水之間,歷來將東部視爲大清的發祥地。
再加上遠祖的永陵、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的福陵、太宗文皇帝皇太極所葬的昭陵都在於此,因此更爲歷代大清帝王視爲龍脈所在之地。
自從康熙十年老爺子第一次巡幸祭祖開始,便定下了祖制,要今後每任大清皇帝都要親自來東北謁陵,以示不忘先祖。
老爺子每次祭祖,幾乎不會走山海關的捷徑,而更多是經過驛道繞到內蒙古、吉林,然後再到盛京。祭祖完畢之後,再從山海關返回京師,寓意爲不走“回關路”。
出關到內蒙古的驛道有五條,即經喜峰口、古北口、獨石口、殺虎口、張家口出關。其中喜峰口驛道關外設十六個驛站,經二十個旗,哲裡木盟的十個旗全包括其中。古北口驛道關外設有十個驛站,經扎魯特左右翼、巴林左右翼、翁牛特左右翼等和哲盟臨近的九個旗。
不管是選擇喜峰口驛道和古北口驛道,都會經過蒙古各部落,因此這兩個關口歷來都是老爺子擇路的首選,可以藉由這個機會,安撫蒙古各部落,更不用說這條路線沿線的克什克騰、翁牛特、喀喇沁、敖漢、科爾沁蒙古諸部地區是天然的圍場。
老爺子酷愛圍獵,這可是整個四九城都知道的。
營帳自有奴才們去搭建規整,帳篷格局內圓外方,內外城井然有序,最外圍自然是守備軍士,負責內圈大清皇上、衆皇子已經蒙古王公的安全。放眼望去,彷彿在一日之間,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陡然興建起一座繁華的城池,氣勢雄偉,威嚴肅穆。
趁着搭建營帳的時候,胤禩帶着十三十四兩個坐馬車坐到想吐的阿哥一人騎了一匹馬,踱步到附近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看日落。
與在北京城裡看見的日落不同,太陽不是隱沒在宮牆飛檐之後,而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蒙古草原上,日落時分天邊那連成一片的火燒雲燒紅了半個天空,就像一團一團的烈焰,讓站在晚風中的人覺得心跟着在燃燒。這是地勢低平一些的營地已經漸漸燃起了火把,遠遠的看去,似乎是天上燃燒的雲彩落在了地上。
“嘖……”十四忍不住嘆息道:“這是在京城裡也看不見的好景緻呢。”
胤禩沒說話,不錯眼地看着紅日一路向西遁逃,下沉,連眼睛被刺得生疼也不肯閉眼,直到黑夜籠罩荒原,纔回過頭來對着看呆了的十三和十四微微一笑:“走吧,該回去了,不然一會兒你們四哥找不到人,又該挨訓了。”
結果幾人回到營帳的時候,還是被胤禛訓了。
胤禛板着一張面孔訓了兩句,看見兩個小阿哥同小八站成一排低着頭擺弄馬鞭,連動作都是一樣的,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便搖了搖頭,道:“篝火盛宴就要開始了,還不快回去梳洗。”話是對着十三和十四說的,說完之後,胤禛擡頭掃了胤禩一眼,道:“你們八哥與我一個帳篷,你們的也在附近,不許淘氣,若是遲到了看我怎麼罰你們。”
十四吐吐舌頭拽着十三跑了。
這次巡幸的政治意義不比康熙三十年那次萬衆矚目的多倫會盟。那個時候喀爾喀蒙古各部紛爭,同時又牽扯到俄國干涉和噶爾丹插手,整個局勢相當複雜。喀爾喀內部紛爭,不能訴諸武力,只能協商調解,因此纔有了那次由老爺子親臨塞外,主持會盟的盛會。
如今十年過去,葛爾丹已然伏誅,蒙古諸王對大清皇帝仍是敬畏有加,因此這次盛會是以施恩籠絡爲主,旁的政治意義倒不算太大,氣氛倒是輕鬆起來。與前番幾次巡幸相比,這次的排場倒是更大些,因爲康熙年紀漸漸大了,大清朝內憂外患基本肅清,臺灣也已收復,如今越發覺得自己是那古今帝王第一人,自然也漸漸注重排場,以天威來震懾四方。
篝火燃得旺旺得,映紅了美麗蒙古少女的臉。與在北京城長大的滿族格格們不同,蒙古姑娘們還保留着草原上女人特有的豪邁奔放,在遠道而來的貴客面前不免又帶着一絲羞赧,襯着紅彤彤的年輕的臉龐,看得草原上的漢子們嗷嗷直叫。
爲貴客們專程挑選出來的肥美的羊羔已經烤上,整壇整壇的烈酒也都搬了出來,全場的氣氛以爲博格達汗臉上的笑容而漸漸攀至頂峰。
康熙如衆星拱月一般坐在中央,兩旁按照爵位次序排列座位,太子在右邊下首,接下來便是大阿哥、四阿哥、胤禩、十三,十四,兩個小阿哥仍由嬤嬤帶着,坐在下方。
這一次巡幸,喀爾喀和碩親王車妄扎卜、和碩達爾漢親王諾內、多羅郡王默爾根濟農古祿西希、多羅郡王昆都侖博碩克圖滾卜、四子部落達爾漢卓禮克圖郡王散濟扎卜、阿霸垓多羅郡王吳爾佔噶喇卜等一干蒙古王公貴族悉數來朝。【參考自《清聖祖實錄》第三卷】
一名坐在喀爾喀和碩親王車妄扎卜右下方不遠處的蒙古漢子幾碗酒下了肚那些規矩都拋在了腦後,叫嚷着要與大清最好的巴圖魯一較高低。
喀爾喀和碩親王車妄扎卜呵斥了幾聲,才轉頭對康熙道:“博格達汗莫怪,這是我的小兒子孛日帖赤那,十七歲的時候就是我科爾沁第一勇士啦!”車妄扎卜的話裡是滿滿的驕傲與自豪,惹得大夥兒都跟着笑起來。
胤禩也藉着機會將孛日帖赤那上下打量一番,見他豪放不羈但卻並不狂妄,心中倒是有些欣賞。孛日帖赤那在蒙古語種的意思是蒼狼。蒙古草原上的男人女人們都和草原狼鬥爭了一輩子,草原上的蒼狼,是蒙古最兇猛的野獸、最危險的存在,卻也是祖祖輩輩膜拜的圖騰——據說是騰格里(上天)最爲眷顧的寵兒。
也許是胤禩看的過於認真,胤禛有些不滿的扯了扯他的辮子,低聲道:“看那麼仔細,小心他以爲你對他有興趣,他拉你出去打一架。”
胤禩覺着這個老四最近越來越愛說笑話了,以前怎麼沒覺着老四還有這個天分?於是便笑嘻嘻得斜眼看着胤禛,不說話,只是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眼中滿是算計。
胤禛呆了一下,不經意便看見胤禩嘴角殘存的酒漬,在篝火的映襯下似乎將他半片嘴脣都鍍上了一層橘黃,回過神來,才低聲道:“小八你若是敢賣了四哥,看晚上回去怎麼收拾你。”
胤禩頓時想起了這位的手段來,忍不住抖了一抖,卻是乖乖轉回頭去不敢動歪主意了
十三與十四低着頭咬耳朵,似乎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但被老爺子瞪了一眼便老實了,畢竟孛日帖赤那是個二十**歲的成年男子,一副像牛一樣強壯的身板兒可不是吃素的。而十三十四再怎樣瞧,也是半大小子,出去打贏基本沒可能,輸了也不見得人家蒙古人就高興。
康熙自然深知蒙古人天性豪邁,自然也毫不介意車妄扎卜自吹自擂的行爲,反而興致頗高地說起:“朕可記得你年輕的時候,十五歲就做了巴圖魯哇!”
車妄扎卜驚喜得鬍子都翹起來了,連道:“那是那是,想不到博格達汗居然記得!”說罷又拉着一旁急着表示‘我也是巴圖魯’的和碩達爾漢親王諾內一同敬了康熙一碗馬奶酒。
康熙幹了一碗酒,指着大阿哥胤褆道:“我這個兒子,也是我大清的‘千里駒’,就讓他與你兒子比試比試吧。”
胤褆聞言眼中一喜,幾乎無法掩飾。他是康熙九年出生的,今年剛好虛歲三十一,正是而立之年,可惜空有一身抱負武藝,心眼卻是沒學上惠妃一成,甚至有些愚鈍,當年帶兵打葛爾丹時,就因爲私下參了裕親王福全一本,而被老爺子看做是不尊長輩,居然在背後說自己伯父的壞話,如此不仁不孝之人,不正是老爺子所不喜的麼。【胤褆的“私自陳奏”事件】
康熙二十七‘皇長子黨’與‘太子黨’鬥爭越演越烈,終於觸及了老爺子的底線,將明珠罷黜,隆科多也被嚴厲訓斥了一通。至此之後,‘皇長子黨’便一蹶不振,昔日被讚的‘千里駒’只能日日小心翼翼,夾着尾巴做人。其實胤褆身爲皇長子,戰功赫赫,又封了直郡王,除去太子之外,他的身份在諸皇子中是最高的,沒人能小瞧了去。若不是他心有不甘,對太子之位有了奢望,又怎會被圈到死,死後以貝子之禮下葬。
奢望……胤禩忍不住自嘲了下,奢望不屬於自己東西的人,又何止胤褆一人?只不過是因爲有了能力的人,對那個生來就搞人一等的兄弟看不慣罷了。
胤禩正神遊着,耳邊便響起一陣陣此起彼伏助威的呼喊聲,大阿哥已經挽起了袖子,將長長的袍子別在腰上,上場與孛日帖赤那擺開了陣勢——
胤禩心思飄遠,卻想起了另一件事——當年太子第一度被廢之時,大阿哥覺得自己可以一展拳腳,儲君之外非己莫屬,後來因爲行事張揚被老爺子當面警告了一番……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阿哥卻向聖祖上奏說“相面人張明德曾給八阿哥胤禩看過相,說他日後必定大貴”——這個舉動,直接激怒了正在爲兩個得意兒子相互中傷而焦頭爛額的老爺子,生生將戰火燒到了自己身上,纔有了後來,老爺子當着諸皇子的面,大罵自己“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其黨羽早相邀結,謀害胤礽”,隨後下令將自己鎖拿圈禁。
這胤褆到底是在擡舉自己?還是陷害自己?
到底是老大自覺爭儲無望,絕了心思,轉而起了攀附自己的念頭,而謀取進身之道呢?還是他仍然對那個位置存着奢望,潛意識裡又覺得自己是個強勁的對手,爲了讓老爺子轉移對他的怒火而推薦自己——故意激怒老爺子,以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
胤禩眼中閃了閃,莫名覺得有些不寒而慄。一仰頭,將碗中的馬奶酒一口飲盡,卻只覺辛辣刺吼。
這是場中爆出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聲,大阿哥胤褆與孛日帖赤那纏在一處,兩人都互相抱着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你壓着我的背,我箍着你的腰,看樣子僵持住了——
康熙放聲大笑,對車妄扎卜道:“這算是打和了罷?好小子啊,與朕的兒子一樣,可是各有所長哇——”
這樣的結果可以說是非常好,誰的面子都沒落下,車妄扎卜自然也非常滿意,他可沒有老糊塗,一張口那恭維的話兒可是不要錢一樣地往康熙耳朵裡灌進去,氣氛一時到達了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