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和

求和

蘇培盛最終還是手捧湯藥入殿,眼角瞥見散落一地的摺子不由心頭一緊。是他放廉親王入內殿的,若是兩位爺動起手來,自家主子吃了虧他可就萬死莫辭。

幸而皇帝沒有糾結在這件事上,只是揮手示意他將湯藥呈上來便趕快滾。

蘇公公還是硬着頭皮道:“皇上,可要用些湯水粥菜再進藥?”

皇帝面露不耐之色正要趕人,一旁的廉親王忽然道:“勞煩蘇公公送些梗米粥來。”

蘇培盛再一瞧皇帝,見皇帝沒再皺着的眉頭又舒展開了些,心頭總算鬆下一口氣來,躬身退下準備湯水藥食。

……

內殿裡只剩下兄弟二人的,皇帝也沒有鬆開胤禩的手,道:“小八,不論如何,你能趕回來,四哥很高興。”

胤禩心灰意冷,也不想去掙開,只微微低頭道:“皇上龍體微恙,這些日子還是好生歇着,積壓的摺子臣弟已越俎代庖先過了一遍,重要的都在這裡等皇上過目。”

“我要說的,並不是這些。”皇帝的手用力,壓在胤禩的手上,以示今日決心:“你可以不開口,但總該聽我把話說完?”

胤禛雖然仍舊強勢,但他現在的低姿態是前所未有的,從身體到精神,幾乎都是慘不忍睹的。

但胤禩也並不輕鬆。

即便是打敗宿世敵手,也不該是已這種方式。

很多年前,他對自己說過,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只有一次機會。

他可以選擇再相信一次這個對手,雖然他是個足以狠到弒兄屠弟的人,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同自己糾纏幾年的胤禛,並不是記憶裡的那個雍正。

不要把不相干的事情加諸在兩個人之間,這對他畢竟不公平。

可是他的誠心以待又換得了什麼?

這一次,他告訴自己,盡釋前嫌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亙古不變,雍正就是胤禛,胤禛也從來都是雍正。

他可以不怨不恨,因爲路是他自己選的。但他至少可以不再爲情所困、失盡一切籌碼。等到他可以放下了,也許能退回原處做他的純臣、能吏。

這偷來的一世,即便是虛幻的海市蜃樓,他也是願意爲大清辦一點兒事的,而不是整日裡想着如何與皇帝周旋以保全幾個弟弟。

可是胤禛卻不願意讓他如願,他似乎從來沒把自己拒絕的話放在心上。

當年是如此,如今兩人決裂時還是如此。

胤禩嘴裡苦澀,但終究沒在說出冷漠的話來。方纔那一腳已是他以下犯上,因前世遷怒眼前的人。

終歸是他的不是。

面對祈求原諒的人,胤禩發現自己壘砌起來的層層心防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堅不可破。

於是他嘆一口氣,用尚得自由的另一隻手端起擱在牀頭的青花瓷碗,道:“皇上還是先用些粥米纔好。等服了藥,臣弟纔好恭聽聖訓。”

胤禛伸手伸到一半忽然又轉了主意,懨懨靠在牀頭:“手上沒力氣,不用了。”

胤禩低頭看着自己被死死按住的另一隻手,對付無賴他從來只能認輸認命:“服侍皇上用膳是臣弟的榮幸。”

一碗粥吃得迅速而詭異。

胤禩因爲內心糾結不得自解而一勺一勺接一勺,吃的那個人因爲小計得逞而異常配合。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胤禩按着皇帝旨意,取過托架上的錦盒打開,裡面赫然盛着四五粒蜜棗大小的硃紅丹丸。

“這是?”

皇帝示意胤禩取出一粒,才道:“這是既濟丹,賈士芳進上的,我這半年湯藥吃了不少,全無好轉,單單這丹藥還有些益處。”

胤禩狐疑起來,也取過一枚在指間把玩,道:“即這樣好,不如皇上賞給臣弟一粒吧。也好體會這仙家濟世之物?”

皇帝趁機湊過來,把整個盒子都放在他手心裡:“你叫聲四哥,四哥就什麼都依你。”

“……”胤禩覺得這句話背後頗有深意,胤禛大約是在發燒,灼熱的鼻息噴在他耳畔有些令人窘迫。

不過他顧不得體味皇帝言語中的暗示,眼下他一門心思都在那幾粒藥丸上。

——這東西真這樣神?

在胤禛灼灼目光之下,胤禩只得硬着頭皮道:“如此,臣弟便多謝四哥了。”

胤禛眼裡燃起笑意,心滿意足得吞下手中朱丸,闔眼靠在牀上等着藥效升騰。

胤禩難得專注地盯着胤禛,對着屋角的西洋鍾算着時常,盤算着這藥吃下去多久能見着成效。

丹藥果真生猛,西洋鐘上的長針走了不過三刻,胤禛的面色已然煥發容光。

胤禩疑慮更勝,忍不住開口道:“四哥,趕明兒賈道長御前現藥,也讓他臣弟瞧瞧可好?”

皇帝忍不住當即獻寶,大有烽火戲諸侯只爲博君一笑的意思:“你想看,我這就宣他進園子。只是這幾日他都在西園子裡爲十三作法去疾。”

胤禩忙道:“十三弟身子不好,還是莫要驚動他的好。皇上既然醒着,不如由臣弟給讀讀摺子可好?”

氣氛委實太過美好,兩個人儼然回到當初並肩而立盤坐龍椅、相互逗趣的日子。皇帝幾乎有些不敢相信。

胤禩的語調平緩,偶爾會停頓一瞬默默思考,與胤禛自己頓挫抑揚的讀法很是不同,在三更天的沉黑夜色裡毫不突兀。

玻璃罩裡的燈火被挑得亮了幾分,跳動搖曳的橙色火光照亮胤禩的側臉,胤禩的神情不再僵硬晦澀,他在誦讀的中眉頭微微皺着,但嘴角卻染上弧度,鼻翼兩側淺淺的紋路異常性感,讓人忍不住撫弄。

……

胤禛輕咳一聲,閉眼不敢再看他。

胤禩被打斷,擡頭看他面色有些憋悶,忙放下摺子端起蜂蜜水來喂他——沒辦法,有些事做慣了他也只能把胤禛當兒子來對待。

皇帝其實早已嘗不出什麼味道,但今日的水分外甘美解渴,從嘴裡一直甜到腹中,安撫了滿腹焦躁的臟器。

胤禩瞧了瞧烏漆麻黑天色,合上摺子:“四哥,這些批覆弟弟天亮即可分發下去。有張廷玉與馬齊在,想必令出即行不成問題。圓明園不必聽政,四哥不如趁着天色還早再睡一會兒?”

胤禛服了藥精神正旺着,但他也不願將這大好氣氛全浪費在讀上述與口頭批覆這樣沒有情趣的事情上,於是順水推舟道:“你一路回來也着實辛苦,不若也躺下歇一歇。等天明之後再宣張廷玉在外殿議事。這樣你正好歇在這裡,不用奔波勞累。”

胤禩對胤禛這種‘下牀即辦公’的作息並不如何推崇。何況單看兩人如今的關係,他也不覺得自己可以與他抵足而眠。

因此胤禩回道:“皇上歇着,臣弟便在外間將那些不打緊的請安摺子都批覆了也好。或者臣弟的園子離這裡也不遠,許久未歸,還是想回去看看。”

胤禛拉住他:“你園子裡除連僕從也沒有,回去自己灑掃麼?難道這圓明園裡連牀多餘的毯子牀榻也沒有,還要你一個親王半夜奔波?”

胤禩一時沉默,這其中的緣由二人心知肚明。

幸而胤禛如今圓和了不少,在胤禩醞釀出再一個藉口前,先開口道:“若是睡不着,不如說說你對朕處理老三那件事的想法。四哥正想聽聽。”

有想法又有什麼用?

貶斥的明旨以下,連三哥兒子弘晟的世子之位都尋了藉口革去,這樣的處罰難道是能轉眼推翻的?

如今只有從長計議懂不懂!?

胤禩不想說,但胤禛卻不讓他迴避,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將老三一系乾的陰私傳的留言全部傾倒出來。

胤禩聽過之後,真心覺得這算不得什麼大事兒啊?三哥也就煽動舉子們鬧事,傳了幾句謠言罷了。這樣捕風捉影的事最忌大力打壓,你若不動大家說說也就過去了,反之倒是坐實了傳言真實可信。

何必?

雍正你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

讀書人難纏,但當你弒兄逼父的唐太宗尚且能流芳千古,你怎麼反倒急着往自己身上抹黑?

當年你火燒《百官行述》的氣魄手腕哪兒去了?吏治你很有一套,怎麼到了對付迂腐書生就總是被人算計?(寫到這裡作者不禁想起了《大義覺迷錄》,四姐也太一根筋了)

胤禛這次學會了教訓,說話間一直拿眼睛覷着胤禩的表情,眼見胤禩嘴角一抿,便轉了話題:“朕也知道當日罰得不妥急躁了些,但那時老三動作着實太大,朕身子也不好,無法照常聽政。若不出手打壓打壓,只怕他有恃無恐以爲朕有所忌憚。”

其實他已然手下留情許多,大部分火泄到陳夢雷身上去了,用以明正典刑,豎個靶子讓人知道什麼是禍從口出,天家威儀不容挑釁!

胤禩心中一口接着一口的嘆氣?胤禛的手段始終簡單粗暴,一味解釋做得欲蓋彌彰,不如不做。

還是等他休息夠了再收拾殘局。

天色微微露紅,不再是一味漆黑。

胤禛靠在大迎枕上,看着胤禩微露疲憊的眼睛,緩緩道:“其實這次朕病得也算活該。”

胤禩舉目望去,撞上胤禛自嘲中混着痛苦的眼神,不知如何開口,只能默默以待。

胤禛只想把在腦中轉了千遍的話都說出來:“我以往只知大清國庫空虛,貪官橫行,該整治的整治,該殺的殺。先帝的仁政我學不來,寬仁也不一味是好事兒。壞人總也該有人做吧?爲了大清,我不怕擔上個罵名,百年之後自有人評述。”

胤禩不置可否。

胤禛說着朝胤禩伸過手來:“小八,四哥說着累,你坐這邊兒來。”

胤禩無法在這樣的語氣下強硬下去,事實上他從漏夜啓程的那一刻起,便已經退了一步。

胤禛靠在胤禩肩上,閉着眼睛道:“只是你走了,我才知治國易馭人心難。老九那件事過後,朕批摺子訓大臣時,總會想想,若是你在,你會怎麼說怎樣做。可朕畢竟不是你,做不來八面玲瓏。看着那羣蠢材自作聰明妄想瞞天過海,心頭那口氣便怎麼也壓不下去。只是罵得狠了,半夜裡我也會後悔、也會睡不安生。就是這樣日夜拉扯着,脾氣卻是一日比一日更急躁,這纔到了今日這般田地……你說,這可不是活該麼?”

胤禛嘴角牽起,苦笑一聲:“若不是將你氣得遠走盛京,我又何至於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

剛毅不彎的人偶爾露出的弱勢,讓胤禩說不出一句虛假以對的話來。

也許狠心絕情的人並不是胤禛,至少不只他一個。

胤禩舉棋不定,內心並不像他表面那樣平靜。

他的兩生幾乎都毀在這個人手裡。

他已經老了,輸不起、也爭不動了,只想好好做些事,哪怕是去河南修堤治水也好。但面前這個人也許從來就沒給他這個機會。

既然爭不過,是不是就該再一次隨波逐流而去?

作爲一個皇帝,胤禛習慣了從臣下細微的肢體語言中判斷他們的心思,因此很快察覺出了胤禩內心的猶豫波動,於是他用一種幾近祈求的語氣這樣說:

“回來幫四哥,就像從前一樣,嗯?”

胤禩覺得自己彷彿被架在火上炙烤,面色也不由露出躑躅茫然的神色來。

胤禛剛剛揚起來的心又漸漸往下沉,一直沉到無底深淵中。不過他又對自己說,現在他總是鬆口喚自己四哥了,也算邁出了第一步。

二人足足沉默了一盞茶的時間,胤禩終於能擡起直面胤禛的眼睛。

“四哥想多了,弟弟這不是已經回來了。”當胤禩用一種平淡而如釋重負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來,心頭一口沉悶的石頭似乎因此而移開幾許。

“小八,當真?”胤禛激動得坐起來,伸手去拉胤禩的手。

胤禩覺得也許自己說的話讓人誤會了?

他只說了回來幫忙,就像現在這樣。到底能回到什麼程度,他自己心裡並不比胤禛更清楚。

不過看見胤禛從眼底煥出來的光彩,胤禩最終只說道:“四哥是想繼續聽弟弟讀摺子,還是先歇一歇?”

胤禛覺得身子前所未有的輕鬆,靠在迎枕上拉着胤禩的手不撒手,道:“這些事並不急着辦,忙了一晚上你也該餓了。你陪我一起眯一會兒,等半個時辰起來一道用些早膳。你不是想看看那個道士,他每日辰時進園子,正好讓你瞧一瞧。”

作者有話要說:兒童節加更的,雖然晚了一天,拼死趕出來的,上一章的回帖都又看的,實在忙着碼字沒時間一條一條的回覆了,改天有空了就回。

或者你們希望我繼續碼字?

稍微修改了一下順便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