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坦白說:“柳侍衛現在應該非常後悔在不合適的時候把宿月帶到你面前差點害死她,所以恐怕現在是他更尷尬於看到我們。不如彼此都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比較好。有的事一旦發生就解釋不清。”
周懷意這才發現她似乎一夕忽變,眉宇間像是褪去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現在的眼神漫不經心中透着狡黠和精明。周懷意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踩到一隻沒有鬥志的狐狸,他的一腳無意中激發了狐狸的鬥志,現在這小傢伙要翻身咬他報仇了。想到這些,他無不戲謔地說:“怎麼,端陽公主一夜之間話不少了?還是突然決定不演戲了?”
衛浮煙倚在馬車角落裡翹着蘭花指精心整理她的手絹花,閒閒地說:“我的那句‘話少’和王爺那句‘幫你’一樣都是說說而已。從前以爲不做就不錯,現在才明白你說對纔是對,你說錯就是錯。既然如此,只好偷得浮生半日閒,好過一天是一天了。”
衛浮煙的手絹花已經摺好,她端詳許久又把花拆了做了個小老鼠,自己在手上玩得不亦樂乎,絲毫不在意周懷意正皺着眉頭用審度的目光看她。
有的事一旦發生就解釋不清。這句話真是太對了。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周懷意的確是沒想到。眼前的女人實在各種舉措都不像個公主。那天回到王府等大夫說她無恙後他回房尋找那副騎馬圖,竟然發現圖不見了!找來找去就只有一副中規中矩的畫像,畫上人穿着雍容華貴舉止高貴優雅笑容溫婉大方,和他從前見過的其他所有公主並無二致。要說哪裡出衆,就是眼睛清澈笑容明亮,依稀有幾分傳言中端陽公主的影子。關鍵是,這幅纔是辰國送來的畫像。
周懷意的怒火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熊熊燃燒的。剛開始還以爲有人猜到他回府當日可能要去查看畫像,所以提前準備了一幅放在他書房裡。等到他開始仔細回想那副畫的細節,從手法,到用色,到構圖,到題字,終於讓他想明白,那是周遠之畫的!周遠之在離開懷王府時將這幅畫落在了琉璃院,下人看到是王妃的畫像所以直接送到了他的書房。
那麼畫呢?什麼時候竟然有人敢偷偷來他的書房拿東西了!
然後是幽檀芳正式過來送請柬。他本不想看見她更不想接那個請柬,就順口說了一句不如先幫他查清對方是什麼人,結果幽檀芳咯咯笑個不停然後嬌俏地說:“就是三花堂呀!常年混江湖人的有誰不知道三花堂?幽檀五歲的時候就聽說過了!”接着一邊笑得花枝亂顫一邊拖泥帶水地給他講了整個故事,甚至連白起年的夫人是個名妓都仔仔細細地交代了。
接下來是周遠之安頓好姑母后過來看衛浮煙順便興師問罪。說到底周遠之究竟有什麼立場跟他興師問罪,到底他憑什麼?然後提到那幅畫,竟然還一副激動地樣子說要討回來!
他還沒開始查那丟失的畫,輕舟就來稟報衛浮煙的陪嫁丫鬟宿月兩度潛入他的房間。又是偷偷潛入,又是鬼鬼祟祟,他當時的確有些借題發揮了。
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全部加在一起,根本撐不起才見面幾天的兩個人的信任。從前說是愧對她也好,說是有意放她走也罷,說他對她心存疑慮也行,說是願意賭一把也無所謂,那些都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但是牽扯到三花堂,牽扯到可能的兩國陰謀,牽扯到有人在府上暗中行事,他無法不去認真對待。
衛浮煙只是覺得好笑,兩個人明明那樣撕破臉面大吵了一架,如今在將軍府前他扶她下馬車的側臉看起來竟然十分溫柔。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換來周懷意一個警告的眼神。
“讓她們聊着吧,煙兒你陪我出去走走。”和一羣不認識的貴婦小姐坐在花廳里正喝着茶,興國長公主狀似無意地開口。
衛浮煙不由地看了門外的周懷意一眼。今天興國長公主請了許多公子王孫來,她老人家原本愛熱鬧又愛笑,但眉目之間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貴氣,讓人自知分寸不敢逾越,尤其今日十分安靜,安靜到屋中一衆女眷都不敢多言。
她們從一衆男人旁邊走過。衛浮煙看見周懷意站在較遠的一棵樹下和幾個年紀稍長的人說話,他穿黑,儘管衣襟和袖口用銀色絲線繡了繁複的花紋,遠看來仍是很重的一抹顏色。他微微低着頭,臉上帶着謙遜和善的笑,怎樣看都是禮賢下士又知禮重義的好王爺。
興國長公主把她帶去的是不遠處一個精緻的小廚房,裡面有四個儀態不俗的丫頭正利落地做菜,大約是長公主的近身侍婢。長公主吩咐她們全都退下後說:“原是想走走的,看你似乎是怕冷,不如就在這裡歇一會兒。”轉而又問她:“你會做菜嗎?”
然後衛浮煙就開始捲起袖子做菜。興國長公主爲人豪爽大氣,但到了廚房卻極爲挑剔,芹菜段要切多長,豆腐絲要切多細,什麼火候放鹽,哪個菜不放辣,全都要一一囑咐。衛浮煙只是不住地點頭,偶爾加一句“知道了姑姑”和“多謝姑姑”。其餘時間屋中倒是非常安靜,只能聽到柴火燃燒噼噼啪啪和動手翻炒的滋滋聲響。每一道菜做好後長公主都親自品嚐,當她夾一口菜放到嘴裡時神色總是顯得十分嚴肅,好像是在做一件特別重要的事,然而她卻不說好壞,大多情況下只是輕輕點點頭,然後換一雙筷子開始品嚐下一盤。
到最後終於忙完時興國長公主看起來似乎心情更差,等到衛浮煙扶她出了小廚房的門長公主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說:“我乏了,要回屋歇一會兒,找個下人帶你回花廳吧。”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衛浮煙趕緊行禮。等看不見長公主身影時身子一軟就靠在身後牆上,長公主那一下不巧剛好拍到她傷口上,衛浮煙趕緊憑記憶遠離小廚房,在一個貌似幽靜的長廊邊上坐着休息。等了很久纔有個小廝捧着茶水走過,她趕緊叫:“等等!
那小廝頓了一下腳步,頭仍然壓得低低的。
衛浮煙沒發覺什麼,只是疼得齜牙咧嘴地說:“給我留一杯茶。”
小廝仍然身形不動,衛浮煙有些好奇地仔細打量,突然明白:“陸仲!”
陸仲無可奈何地擡起頭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跳過來就吼:“真他媽倒黴,這都能遇上你!”罵是罵得兇,一過來卻立即察覺她有異:“你受傷了?”
“小傷,快好了,”衛浮煙看見他安然無恙很開心地問,“你怎麼在這裡?他不是讓你去查三花堂嗎?”
“喲,你全都知道了嘛!”陸仲一邊說着,突然低下身來細細端詳着她的臉,然後大大笑開說,“這樣好,這樣好,比從前好!幾天不見脫胎換骨,笑起來真是平添三分俏麗,爺都忍不住想把你賣進窯子裡了!”
“你倒是看出來了?”
結果就見陸仲笑嘻嘻地說:“有人來了,明日雅盛茶樓見,自己帶銀子。”說完低頭捧着茶直直往前走了。
她一個王妃要喝小廝手裡的茶用得着他像做賊似的溜走嗎?不過明日倒是極好,明日也該和焦伯去找繁花似錦了。
果然他沒走多遠就有丫鬟過來。衛浮煙叫住她說,“帶我去花廳。”
路過一叢翠竹時衛浮煙隱約聽到興國長公主的哭罵聲:“……你要我百年之後如何向你母親交代?……我帶她進了宮,害的她連兒子都不得安生……那個端陽公主至少宜家宜室……不要再想從前的事了……”
怪不得考她廚藝。衛浮煙只能聽到周懷意一聲聲叫“姑姑”,他說的什麼倒是一句都聽不見。
哪知不到花廳就在迴廊上遇到了周遠之,他原本正目光空濛地看着遠處,看到她過來,眼睛裡像是有厚厚的暗雲慢慢退去,然後露出類似冬天模模糊糊並不明亮的太陽來。衛浮煙走過拐角一步步靠近,就看見他的笑一點點扯開,最後神色間全是熟悉的寵溺與溫柔。
“來了?”他問。
“嗯,”衛浮煙看他月白的袍子笑着說,“我母后從前說,越是下雪的日子越不可穿淺色,壓不住。”
周遠之看着她笑:“可是要壓住雪做什麼?”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就見周遠之笑笑說:“早上正在字林錢莊裡坐着,聽掌櫃說有人拿着我的和靈玉佩去取錢,我不知多開心。”
衛浮煙正要開口解釋她會還,卻見他微笑着說:“你不跟我生分就好。我最喜歡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樣子。只是此番我必須要離開了,日後不管你做什麼都要小心。”
衛浮煙笑着回他說:“我也不是從前的小孩子了。”
周遠之點點頭說:“從前你不喜歡做王妃,我什麼都做不了,現下你受傷,我仍是隻能遠遠看着。我們只有那一面驚豔的緣分,再多的也求不來。只希望你過的好就好。”
只希望你過得好就好。衛浮煙也跟着點點頭說:“過去的事就都忘了吧。回去也娶妻生子,日子還長着呢,沉淪舊事,徒惹傷心,又浪費光陰,最是不值得。”
周懷意只是笑而不語,她以爲他在看她,卻突然聽他靜靜地說:“只是告別。”然後轉身就大步離去。衛浮煙心知不妙,一回頭就看見周懷意站在她剛剛走過的迴廊拐角,他從來都是不怒而威,現在更是目光深邃,喜怒莫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