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就在我們的頭頂:“這種言論倒是很新鮮,醫學界、佛學界研究了幾百年的難題,竟然給咱們幾個誤打誤撞發現了,哈哈哈哈……”
聲音是從隱蔽的揚聲器裡傳來的,他仍在外面,我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了,這個手術室裡有監控設備,老杜肯定也看到了方星的奇怪動作。他不站出來揭穿,我自然也會保持沉默,予以配合。
佛門傳說,舍利子是高僧畢生智慧的結晶,直到有一天功德圓滿、生命寂滅之時,就能在熊熊烈焰中煉化出來,成爲人間至寶。
在大陸各地的幾十家著名佛寺裡,我都曾瞻仰過那些充滿神奇色彩的聖物,只是從古至今,還沒有一個人提出過“在活人體內也能找到舍利子”的理論。
老杜的語氣明顯帶着強烈的嘲諷,一見面就遭了方星的挾持還被打暈過去,他心裡自然憋着一肚子氣。
另外一張手術檯上的強巴也處於昏迷之中,不過他的臉色早就恢復了正常,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老杜,出來說話吧。”我向着聲音傳來的地方。
老杜冷笑了兩聲,既不回答也不現身。
方星長嘆:“江湖上都說‘閻王敵’老杜如何如何厲害,如何大度能容天下,現在看了,也不過如此。你不出現可以,昨晚你做過的三個手術,都似乎見不得光,如果我把錄像資料拿到某些極端媒體上去發佈,你猜會出現什麼結果?”
她從口袋裡抽出手來,指向左側牆邊那些巨大的冷凍箱,不屑地連聲冷笑。
老杜沉默了半分鐘,苦笑着開口:“閣下到底是什麼人?大家無冤無仇的,何必掀我的底牌?當然你也知道,我杜某人在港島早就聲名狼藉,不怕任何媒體討伐——”
方星舉手打斷他:“你不怕,自然有人怕,那幾位港島商界大佬要是知道自己小妾肚子裡懷的是他人的試管嬰兒,他們會做什麼,你應該能想像得到。你一個人死,不過是人頭落地一腔黑血,那些無辜的女人呢?她們對你一片癡心,在你身上耗盡了青春,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歸宿,卻又要被你連累,想想這些,你就算做了鬼,能真的安心嗎?”
這些話,句句擊中了老杜的要害。
關於試管嬰兒的事我也知道一點,以前影視圈裡癡纏着他的幾個女星,目前已經各嫁大亨,過上了從良上岸的好日子。這些女人一旦進入了有錢人的階層,馬上想母以子貴,用生孩子的手段從大亨的遺囑上獲取更多的利益。
女人心,海底針,這些女人不知出於什麼想法,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老杜,與老杜重修舊好,然後對外宣稱,是通過科學手段獲得的“試管嬰兒”。
這件事一旦公佈出去,涉及到的雙方都會死得很慘,身敗名裂還在其次,到頭來免不了落個暴屍荒野的下場。
“哐當”一聲,牆角的一扇暗門被重重地踢開,老杜臉色陰沉地走進來,反手關門。
一陣機關軋軋轉動的響聲過後,老杜陰森森地開口:“今天,咱們不把話說清楚,誰都別想再走出去。閣下雖然是跟着小沈過來,但對我老杜的底細一清二楚,不會是黑道上哪位朋友請來滅我的吧?”
“喀啦喀啦”幾聲響,正對手術檯的那面牆上,幾個射擊孔同時彈開,亮出來的竟然是六支威力巨大的美式輕機槍。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這些機槍恰好能發揮它們射速快、彈容量大的優勢,一旦開始掃射,將無人生還。
“爲了她們未來的幸福,今天你最好能給我個滿意的交待。”
老杜年輕時,在港島俊男圈子裡,素有“天生情種”之名,自稱“寧叫天下女人負我,我不負任何一個女人”。一直到現在,女人也是他生命裡最大的弱點。
我此刻是站在達措的身邊,一直想弄明白方星剛剛偷看到的是什麼。在輕機槍秋風掃落葉般的射擊下,也許手術檯下是射手們唯一的盲點。
方星激怒老杜的行爲在我看來,沒有絲毫意義。如果她、他、我的共同目的都是爲了救治達措,殊途同歸,又何必強分誰對誰錯?
“閣下是誰?”在老杜眼裡,我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以我對他的瞭解,爲了維護那些女人的名聲,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就像當年爲了女人而放棄在港島醫學界鵬程萬里的大好前途一樣。
這是個人人追名逐利的年代,但卻總有老杜這樣悖離時代的癡情種子出現,自詡“爲了愛情可以不計一切犧牲”。
我及時插進話題:“老杜,這是方小姐,方星。”
老杜一怔,臉色跟着一變:“方星?香帥?”
他的態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由滿臉陰霾化成了春風拂面。
我無法相信眼前極富藝術性的場景轉換,不得不感嘆造化弄人,總是把人置於絕境然後又瞬間送入天堂。
“我是方星。”她在嘆息,低頭看看達措的臉,然後冷漠地望着老杜。
老杜用力地撓着自己的亂髮,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我真不知道是你,對不起對不起,其實你要早亮出身份的話,我們什麼事都好商量。”
他雙手一起揮動着,輕機槍縮了回去,射擊孔也隨之關閉。
“小沈,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方小姐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怎麼不早介紹給我?我得罰你、我得罰你……”
很明顯,在他們之間存在着一段我不瞭解的故事,而且兩個人誰都不想主動告訴我,完全是在裝假做戲給我看。
我只有苦笑而已,看老杜如何最後收場。
“老杜,別的廢話不要再提了,你準備採取什麼措施來救他?”方星對待老杜和其他人的態度非常冷漠,跟在我的住所裡時簡直判若兩人。我總覺得,這纔是她創下“香帥”盛名時的真實面目。
她的鑽石耳朵隨着每一個低頭、昂頭、轉頭的動作不停地熠熠閃光,牢牢地吸引着老杜的注意力。
“你說呢?方小姐、小沈,我希望你們兩位能提出自己的見解,醫者父母心,只要能治病救人,根本不必在乎使用什麼手法。”老杜素日孤傲怪癖的氣勢完全被方星壓制住了,口氣變得異常柔和。
方星還在猶豫,我立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降低顱內壓,用千倍放大鏡觀測那個血瘤的成長形態,如果可能,抽取一部分樣本,研究它的生理屬性。它究竟是珍貴無比的舍利子,還是威脅達措生命的毒瘤,應該很快就有定論。”
老杜不斷地點頭,因爲即使集合全球的名醫來會診,大概結果也會與我的想法基本一致。
這個空間裡溫度很低,既然命名爲“零度艙”,顧名思義,溫度會控制在攝氏零度線的正負兩度誤差之內。我們三個的衣着只是春裝,長期在低溫情況下,自然會感到寒冷難耐。
老杜指了指那扇小門:“兩位,我們還是出去談吧,反正他們躺在這裡,臨時沒什麼危險。”
他轉身走在前面,方星大步跟了上去,把我留在最後。我的手迅速把達措的衣服挑了起來,果然發現,達措的肚臍之下,有一個黑色的紋身。那是一面兩寸見方的旗幟,上面的圖案是一隻振翼高飛的黑鷹,腳爪上繞着一條蜿蜒盤旋的長蛇。
這個紋身的筆法非常獨特,並非常見的針刺加顏料,而是用刀子深深刻上去的,像是在人的腹部畫了一小幅木版畫,每一道筆畫都深深地陷進去兩毫米還要多。
我放開手,也跟着向外走。
“她預先就知道有這個紋身的存在嗎?她跟紋身有什麼關係?紋身又是代表什麼?”在我的記憶中,西藏各大教派並沒有哪一派是用搏鬥中的鷹和蛇來做標誌的,達措的年齡這麼小,怎麼可能有如此兇惡的紋身?
更重要的,這種紋身手法根本就沒聽說過。按照生理常識來看,人的體表肌膚被利刃割過以後,因爲有肌膚紋理的重新組建彌合這個過程,往往在傷口癒合後,那一位置的皮膚要高於臨近的皮膚,而不會永遠深陷下去。
走出零度艙,我們來到了一個還算整齊乾淨的小客廳裡,有人迅速送上咖啡來。
我的疑惑越來越多,在幾日之前與方星談話時,她對達措蘸過手指的水盆有非常劇烈的反應,並且從水面上看到過“七手結印”的異像。同時,我注意到她當時做過一個奇怪的動作,總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撫摸自己的丹田位置。
做爲一個優雅美麗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在別人面前這麼做,除非是她思考某個問題時太入神,纔會不由自主地出現了條件反射一樣的動作。
“難道,她的小腹位置,也會有什麼紋身?”我端起杯子,聞到雀巢咖啡的甜味,忍不住皺了皺眉。這種添加了過多糖分的飲品,只會讓人大幅度地發胖。
“方小姐,令堂好嗎?”老杜對待方星的態度恭謹有禮,他這麼做,已經極不正常了,至少我還沒見過他在誰的面前如此謙遜。
方星搖搖頭:“別提那些往事了,你還是好好考慮考慮怎麼救那孩子吧?”
老杜有些爲難地訕笑着:“小沈的方案聽起來非常明智,方小姐以爲呢?”
我是中醫,但絕不排斥西醫中的某些優秀做法,特別是藉助高科技儀器來進行精密檢測,在我來說,一直都是極力推崇的。
方星彈了彈指甲,扭頭向着我:“沈先生,能否請大家跳出定式思維來看問題?他是藏教的轉世靈童,只要激發出他身體裡的潛能,比任何醫療手段都更有效。猶如我們去移動一輛車子一樣,十幾個人拼命在後面推,都不如找到燃料和鑰匙、發動車子的引擎更爲簡單有效。”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清楚“燃料和鑰匙”指的究竟是什麼。
“方小姐,我們能做什麼、該怎麼做?請你明說。只要我們力所能及,一定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老杜的表現,讓我一次比一次驚詫。他的口氣,彷彿方星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所以只要方星提出來的,哪怕是讓他馬上去跳維多利亞灣,他都會毫不猶豫。
“如何去做我現在還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必須告誡兩位,那顆血瘤,絕不是能夠置他於死地的病竈,而是他的生命之源,千方百計地保護猶恐不及,絕對別畫蛇添足地開顱破壞他。如果誰膽敢那麼做,將是整個藏教的死敵——”
老杜唯唯諾諾,看着方星的臉色連連點頭。
此時方星又做了一個小動作,下巴微微揚了揚,左耳一動,似乎是在諦聽着什麼,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如故。
這個動作非常細小,如果我不是一直都在懷疑她、注意她的話,根本就無從覺察。
她的左耳上並沒有塞着電話耳機之類的設備,所以,唯一的疑點就在那兩顆鑽石耳釘上。能夠成爲名滿天下的大盜“香帥”,方星這個女孩子絕不會是關伯想像的那麼簡單。
幾秒鐘後,方星匆匆向我點頭:“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突然記起來還約了別人,必須先走,不能等你了。”
我不動聲色地微笑着:“請便,隨時聯絡。”
在她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疑點,即使她不突然離去,我也會找機會留下來,跟老杜長談,起碼要弄清楚達措身上的旗幟到底有什麼特殊意義。
方星的離開實在太急促了,弄得老杜措手不及,匆匆跟在後面走出去送她。
我坐在沙發上,回味着達措小腹上那面古怪的旗幟,圖案並不重要,但那種奇怪的紋刺手法太令人驚駭了,有點像被精心切削過的水果蛋糕,已經違反了人體肌膚的生長規律。
在正常情況下,那種紋身的痕跡大概在半年內就會被新的肌膚填平,而不會一直保持凹陷的狀態。
老杜撓着頭髮走進來,站在門口,忽然沒頭沒腦地苦笑着:“天已經很晚了,又是陰天,不見月亮。”
我翹起二郎腿,身子縮在沙發裡。
“小沈,今晚不要走了,陪我通宵喝酒,好不好?”他的手顫抖着摸出煙盒,胡亂地取出一支點燃,迫不急待地吸了一大口。
“如果有故事聽的話,我願意陪你——不過,沒人希望一直被別人當傻子,知道嗎老杜?”我雖然這樣點醒他,但卻深知,有些經年累月的秘密,他不會輕易吐露出來。
所謂秘密,就是人生歲月裡不經意間留下的傷口,每個人都有秘密,即使是剛剛懂事的小孩子,都會學着把自己的傷口掩藏起來,不讓別人看到。
“沒有故事,只有好酒,或者酒過三巡之後,會有港島娛樂圈裡不入流的女孩子相陪,怎麼樣?”老杜頹然地吸着那支菸,幾口過去,便已經燃盡。
有人送上了兩瓶人頭馬,開了蓋子,在我和老杜面前各放一瓶。
“很好的酒,不過沒有一個陳年故事下酒,始終讓人覺得不爽。”
我突然覺得,自己追索的目標越來越分散,本來要約方星去盜碧血靈環,卻又在這裡耽擱下來。方星今晚的表現,給了我更多撲朔迷離的疑惑,不能解開這些問號的話,大家只怕不能親密無間地合作。
“她去了哪裡?你能猜到嗎?”老杜死氣沉沉地躺倒在沙發上,菸灰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不能,但卻要警告你,千萬別試圖派人跟蹤她,那麼做,毫無意義。”以方星的身手和智慧,老杜手下的人妄想跟蹤她,只怕在五公里範圍內就被甩掉了。
老杜吐掉菸蒂,雙手抱着酒瓶,貪婪地吸了吸鼻子,如同一個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對於一個想要暫時忘掉過去的人來說,酒是非常好的麻醉劑,但卻只能維持一晚,一覺醒來,仍要痛苦地面對一切。
“老杜,跟我說說達措小腹上那個紋身,可以嗎?無論採取哪種方法,首先要讓他繼續活下去,對於一個死人來說,即使身體裡藏着再多的舍利子也沒用的。”酒果然是好酒,但我沒有暢飲一醉的心情。
無論是別墅下隧道里的那個古怪孕婦,還是意外死亡的司徒開,石屋裡的碧血靈環,舉止異樣的方星,都在牽扯着我的精力。
老杜在沙發側面的抽屜裡摸到一個黑色遙控器,按了幾下,左側的牆上便“唰”的一聲垂下來一塊兩米見方的銀色幕布,茶几旁邊的投影機也亮了起來,將一張張圖片投射在幕布上。
他是個極其細心的人,所以我斷定他對達措有過非常細緻的全身檢查。
畫面上出現的就是那面旗幟,在放大二十倍的狀態下,蒼鷹的犀利兇悍與大蛇的死命反撲栩栩如生。港島雖然有很多高明的紋身大師,但我相信暫時還沒人能完成這麼細緻的作品。
“這不是紋身。”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老杜默默地喝酒,再次按下遙控器,圖片以幻燈形式跳躍播放着,鷹和蛇的形像依次在銀幕上出現。
記得以前去尼泊爾的神廟參觀時,曾在某些修行近百年的高僧身上看到過類似的圖像,完全是用燒紅的烙鐵燙上去的,肌肉小面積壞死後,圖像永遠都不會發生改變。
老杜含混地問:“不是紋身,是什麼?”
我看到他的眼神在躲躲閃閃着,借酒瓶的遮擋逃開我的逼視。他一定知道些什麼,關於方星和紋身,只是不想說出來而已。
達措就躺在隔壁,就算走過去仔細觀看,也不太費事,但我們兩個誰都沒有主動提出這個想法。
“是尼泊爾寺廟裡的烙印吧?當然,西藏與尼泊爾接壤,兩地寺廟裡的習俗基本相同,也許藏僧們找到轉世靈童之後,首先要給他打上烙印——”很明顯,當我這麼猜測的時候,老杜不耐煩地皺起了眉,足以證明,我的話與正確答案相去甚遠。
老杜的酒僅僅喝了七八口,已經有人走進來低聲彙報:“跟蹤的兄弟只過了三個路口後就失去了目標,大概位置在銀海天通大廈附近。”
不出我所料,跟蹤方星的行動百分之百會失敗。
老杜頹喪地揮了揮手:“沒事,通知他們撤回。”吩咐完畢,繼續喝酒。
幻燈片仍在播放,我覺得已經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起身告辭:“老杜,我該走了,只是可惜了這瓶好酒。明天我會再過來,無論如何,請相信方小姐的話,不要輕易觸動那個血瘤。”
老杜沮喪地苦笑着:“那好,明天再說。”
我們之間的交情,還沒深厚到可以分享一切秘密的地步,所以,他有權利保持沉默,隱藏自己的心事。
我謝絕了老杜的手下人要送我的好意,出門攔了輛計程車,低聲吩咐司機:“去銀海天通大廈。”
那是方星行蹤消失的位置,我想到了一個居住在大廈裡的港島奇人,並且第六感告訴我,方星之所以會在那裡消失,九成以上與那個奇人有關。
霓虹燈從車窗外閃爍着掠過,夜的確已經深了。
計程車裡放的是一首老歌,仔細聽聽,那個已經去世十幾年的女歌手嗓音依舊,英魂消逝,但音容宛在。
父母的神奇失蹤也已經十幾年了,我卻始終沒有他們的一點消息,現在聽到這首遙寄思念的老歌,忽然有些精神恍惚起來:“他們還活在人間嗎?達措說過,他的前生藏在雪山冰洞裡,身邊還帶着屬於沈家的銀牌,到底是真是假?”
我突然有了打電話給方星的衝動,要放下一切成見,先去把碧血靈環盜出來再說。電話已經握在手裡,此時司機打開靠邊停車的轉向燈,車子緩緩停在銀海天通大廈的正門前。
那位奇人住在二十五樓,我曾有幸上去拜訪過他,但現在已經很晚了。
我定了定神,吩咐司機繼續開車,駛回自己的住所。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忙碌了一天之後,必須得回到牀上休息,爲明天繼續努力而積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