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你這不是要砸我飯碗、要我全家人的命?”金九的臉變得慘白一片。
方老太太低頭凝視着桌上的炒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金九,你以爲,不站在這一邊,老龍就會放過你嗎?”
金九愣了愣,忽然間兩行清淚滾出眼眶,撲簌簌地落在白圍裙的胸口上,立刻洇溼了一大片。
我沉默地聽着兩個人對話,自己沒有任何插言的餘地。
每一代江湖都會在大浪淘沙中留下許多恩怨軼聞,還有錯綜複雜、夾纏不清的感情債、人情債。只要是債,就總有償還的一天,而且是要連本帶利一起還,直到放債人滿意爲止。做爲一個醫生,我看慣了積勞成疾、諱疾忌醫的例子,很明白“今日果、昨日因”的道理,也許金九就是欠了老龍和方老太太的債,纔會最終把自己逼上了無法轉身的不歸路。
“我忽然很想喝一碗酸酸辣辣的八爪魚醒酒湯,可能是昨晚喝酒太多了,宿醉難醒的緣故。金九,你肯幫我做嗎?”方老太太的語氣很婉轉,而且是轉換了另外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
金九慘然一笑:“大姐,你就是剜我的人心來做醒酒湯都沒有問題,請稍等,馬上就好。”他步履蹣跚地走向後廚,一瞬間似乎老了好幾十歲。
“要拿靈環,必須破陣。你,還有星星都把老龍看得太簡單了,其實他的別墅就像是一泓深潭,你所看到的,只是水面上浮着的枯枝敗葉,抑或是偶爾浮上來透氣的小魚。真正的危險,比巨靈之掌更強大悍然,一根手指就能讓你們兩個死無葬身之地。”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捏起一根蟹拑,只盯着看,卻沒有送到嘴邊的意思。
“我需要拿回靈環,而且知道,它跟我父母的失蹤有關。前輩,如果我哪裡做錯了,請及時指正我。”老龍的勢力深不可測,我完全明白這一條,纔會慎之又慎,步步爲營,先取得對方的信任再做打算。
“年輕人有目標、有想法是好事,但必須要遵循一定的江湖規律,多學多看多聽,唯獨不要多動。你沒被小關帶壞,我感到很欣慰,其實以他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暴躁脾氣,就算有幾百個小關,也早一起死在老龍他們的槍下了。沈南,我知道你是能當大任的人,千萬別學小關,沉湎於兒女情長之中,荒廢了自己的志向。記住,假如另一個女孩子註定是你的,就終歸會得到;不是你的,從二十歲到八十歲,苦等六十年,都不可能得到。”
我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但隱約感到,她對我和方星之間越來越近的親密關係並不看好。
“我會記住您的話,前輩。”我謙遜的起身致謝。
“不要叫我前輩,叫來叫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老了。沈南,以後叫我方姨就好,小關跟我說過,要我不管什麼時候,一定好好罩着你。呵呵,就算當年對我,他都沒有這麼在意過。”
方老太太兩頰倏的飄起一縷紅霞,並且有剎那間的失神。
記得上次關伯跟我說起他跟方老太太間的往事,也曾有過同樣的表情,一掠而過,蜻蜓點水一樣。
“這次,星星說要聯合九大神偷一起做事,是最令我欣喜的。她終於明白一個人單打獨鬥是成不了大事的,其實一次大的行動如同一場棋局,不同人物分別擔任不同角色,有車馬炮,也會有士卒象,更需要將帥中軍坐鎮。我希望你們能成功,更希望謀定而後動,而不是好高騖遠,把港島黑道上的人物想得太簡單。沈南,星星是我最疼愛的寶貝女兒,幫我好好照顧她。幾年前,她獨行江湖的時候,我早就跟黑道上的幾大幫派打過招呼,誰動她,我就滅誰,不計一切後果。還好,道上的人都算給我面子,都還願意尊稱我一句‘大姐’。只是現在,終於有人要打破這個規矩了——”
她用尾指指甲在蟹拑上一劃,蟹拑應聲而斷,切口無比平整,竟好像是被快刀斬斷一樣。
“誰動星星,我就滅誰。當年的這句話,至今依然有效,並且會一直有效,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她拋下蟹拑,抽了一張紙巾,緩緩地擦拭着自己的指甲。
“你是在說老龍?”我意識到她與老龍之間,不只是同爲江湖大佬、井水不犯河水這麼簡單。
“也許是老龍,也許是其他什麼人,只要有這個念頭的,都叫他們在香江水裡化爲泥沙,萬劫不復。”她的笑容漸漸變冷。
金九重新回來時,手裡的托盤上放着一隻燕山細瓷的精緻湯碗,湯麪上飄着翠綠的香菜段、殷紅的彩椒絲,一股清爽的海魚香氣拂面而來。
“大姐,您要的湯來了。”他放下碗,重新侍立一旁。
方老太太不動湯匙,雙手捧起那隻碗,微笑着自語:“假如我今天倒在這裡,港島的黑道上馬上就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金九,聽說你祖上有一位專做海鮮的廚藝高手,曾得到過前清乾隆皇上南巡時的御賜金牌,被封爲‘龍王刀下驚、東海第一廚’。嗯,想必他是你們家族裡最輝煌的榮耀標誌,後來,他的結果怎樣了?”
那個故事早就被記錄在《南粵風土人情志》裡,我記得那位名叫“金問情”的名廚下場非常之慘,他接受了西域叛軍的重金,企圖在魚湯裡下毒鴆殺乾隆,失敗後被京城衙門嚴刑逼供,身受八百刀凌遲處死。
金九渾身一顫,本來挺直的腰身立刻佝僂下來。
“八百刀凌遲——他一定很後悔向湯裡下藥,其實安安心心地做一個廚子不好嗎?你好我好,皆大歡喜,而且能豐衣足食地過完一生。金九,其實我很可憐你的那位先祖,也相信他是一時鬼迷心竅,你說呢?”
方老太太盯着那碗湯,但眼角餘光已經殺氣凜然。
金九忽然仰面長嘆,慢慢地解下了圍裙:“大姐,我答應你。”
方老太太冷笑一聲:“你以爲老龍能罩得住你,其實未必,就像當年吳三桂、李自成、大海盜完顏吉野他們,都以爲自己能夠沉潛十年,然後一夕成功。現在看看,他們都錯了,從一開始押注的時候就打錯了算盤。金九,老龍到這裡來是威脅你,而我過來,卻是要好心拉你一把,具體怎麼做,你看着辦。不過,這碗湯里加了‘七死黑沙’,還是留給該死的人喝吧。”
她放下碗,左掌覆蓋在碗口上,幾秒鐘後移開手掌,碗裡的湯已經變得濃黑如墨。
金九苦笑:“對,就是‘七死黑沙’。十天前,老龍便安排下了這場戲,他沒給我錢,只是答應保證我在國外的老婆孩子全部平安。大姐,我聽你的,當年跟在你身邊時是光棍一條,大不了今天之後,仍舊是一條光棍好了——”他轉身拍拍我的肩,“小兄弟,跟我進來吧。”
我毫不猶豫地跟着他走向後廚,相信這也是方老太太希望看到的。
“金九,老龍答應的,我也會做到。當年我沒有能力罩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現在不會再重複當年的悽風苦雨了。”方老太太的聲音從我們背後飄過來。
穿過略嫌雜亂的寬敞廚房,前面是一條安靜的走廊。走廊盡頭右轉,則是一條狹仄的竹梯,陡直地通向三樓。
金九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上了三樓,才指着一扇黑沉沉的鐵門告訴我:“進去等等,一分鐘後我就來。”
我拉開鐵門,緩步走進去。這是一個五米見方的空曠房間,頭頂只亮着兩支昏黃的日光燈管,照亮了四面未經粉刷過的灰色水泥牆。房間裡甚至沒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真正做到了四壁空空,比監獄裡的單人牢房更簡陋。
一分鐘後,頭頂的日光燈也無聲地熄滅了,把我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團漆黑中。
我沉着地站在房間中央,凝神提防着可能出現的突襲。金九能夠做一碗劇毒的七死黑沙湯來送給方老太太喝,說不定也會對我做些什麼,以達成老龍安排下的使命。
“用心聽着,如果你記不住,將來有一天就會自己送死。大姐的話我不得不聽,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看你自己的運氣了。”隨着金九的沉鬱聲音,我身邊忽然亮起了一連串縱橫交錯的光柱。
這些從四面八方射來的七彩光柱,在牆上、地面上、房頂上打出了幾十個絢爛的光圈,並且在我身邊構成了各種各樣的立體幾何結構。
“在這裡,所有光柱都是幻影,不會對人造成傷害,但是,在老龍的別墅裡,卻是可以輕鬆切割鋼板的工業激光。你必須看清楚激光束的變化走向,然後移動到一個安全的位置。注意,光源位置不停地發生改變,除了你能找到的立足之處,其他地方都能被它掃描到。”
當光源開始移動時,我謹慎地變換着位置,好讓光柱擦身而過。方老太太費了那麼多周折才換來金九的點頭,相信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長達半小時的僵持中,我始終能避開光源,並且清楚地辨識出移動經過的路線是循環往復的,恰好能形成一個九宮八卦的圖形。
光源關閉了,房間裡又重新變得漆黑一片。
“你記住了?”金九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出來,帶着嗡嗡嗡嗡的雜亂噪聲。
“記住了。”我點點頭。
“這個激光陣,就是老龍重金聘請我設計出來的,安置在一條地下隧道的入口處。突破激光陣的同時,你還得具備相當高明的開保險櫃技巧,因爲這些防護措施只是一扇超級防盜門的第一條防線。剛纔你肯定已經意識到,光柱的循環過程中,只有入口,沒有退路,所以開不了前面的門,就會被永遠地困住,直到堅持不住倒下來,被激光切割成聖誕節火雞。好了,我想說的,就這麼多。”
他打開房頂的燈管,替我拉開那扇鐵門。
我們沿原路返回,方老太太仍在大廳裡敬候,面前擺着兩部電話,臉色平靜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悲。
“那個陣勢已經演示給他看了,大姐,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你說過能保全我的家人,那句話永遠有效嗎?”金九的聲音怪怪的,彷彿隨時都會哽咽住。
“我會,而且無論老龍會做什麼,我的承諾永遠有效,保證你的兒子、女兒安全長大,出落成有用之材。”方老太太拿起電話,放入自己的手袋裡,優雅地起身,“沈南,我該走了,剩下的事你和星星看着辦。放心,在港島這片天空下,只要提到我的名字,沒有人會故意難爲你們——包、括、老、龍、在、內。”
最後這句話,她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說出來,令金九的眼神變得徹底絕望了。
我替她開門,兩個人相繼走出去,她上了一輛白色奔馳車,從車窗裡向我揮手:“有問題打電話給我,照顧好星星。”
她的神態和言語,都表現出了對方星的百般呵護,有這樣的母親,方星想不在江湖上成名都很難了。
車子還沒有開,酒樓裡突然傳出一聲槍響,空洞的回聲足足震顫了半分多鐘,才從空氣裡消失。我不必回頭去看,也知道是金九選擇了吞槍自裁,以求江湖大佬們能高擡貴手,放過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替老龍佈置那秘門機關時,故意留下了破綻,一定是心懷不軌。老龍是個聰明人,能夠洞察一切,所以告誡金九保密。現在,秘密泄露,老龍不會放過他,所以不如自己提前瞭解,替妻兒留條後路。沈南,江湖上的各色人等,彼此間深深淺淺的各種關係,不出‘利用、利益、同謀’三條路,所以,根本無需可憐別人。中國不是有句古語,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事?他做得了初一,老龍當然可以做初五,一報還一報罷了。這,就是江湖的規矩——”
她擺擺手,奔馳車呼嘯而去。
我攔了計程車回住所去,剛剛折進小街,遠遠地便看到了小北倚着摩托車站在小院的對面。他的指縫裡夾着香菸,地下丟着一大片菸頭,可見已經等了很久。
“葉先生要見你。”這是第一句話,硬梆梆的,但隨即又補充了半句,“給你接風洗塵。”
這麼多天不見,他瘦了很多,下巴上的胡茬密密麻麻的,起碼有三四天沒有刮過了。
我們之間似乎用不着太多客套寒暄,直奔主題:“葉溪呢?有沒有好一些?”
他搖搖頭,低聲嘆息:“情況很不好,葉先生有幾個異術界的朋友都來看過,說不出端倪,唯一的結論是葉小姐的陽氣正在逐日遞減,最長三個月,最短一個月,就會支撐不住,任何營養藥物都回天乏術了。葉先生說,希望你能抽時間過去看看她,最好能在這段時間裡一直陪在她病榻前。小姐說過,你是她最談得來的朋友,別人無法代替。”
我的確該去看看葉溪的,但不是現在。金九死了,我必須把他展示給我的資料思考透徹,否則,不但自己有生命危險,也會拖累了別人。
“明天可以嗎?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不能分神。”我只說實情。
小北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丟下菸頭,摘下車把上的頭盔,無奈地苦笑着:“葉先生對小姐的關心超過任何事,希望你能遵守諾言,不要等他親自帶人來請。你知道,一個心急如焚的父親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他舉起頭盔,剛要向頭上戴,驀的有一隻遍體漆黑的小貓出現在小院的籬笆牆上,輕手輕腳地走了幾步,身子一縱,便上了鄰家的電動伸縮院門。
“有些奇怪,我連續幾次都看到它,是你家的嗎?”小北困惑的停住了戴頭盔的動作。
黑貓最容易讓我聯想起鬼墓地下的貓科殺人獸,而且司徒開死時,我也曾看到過一隻幽靈般離去的黑貓。我是第一次看到它,鄰居之間很少來往,自己也說不清它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不是。”我緩緩地搖頭。
“記得幾位異術大師都說過,看到黑貓連續出現時,很可能我們的身邊就要出現大災難了。有一本書——”
他說了半句,我接上去:“是德國費尼尼切先生的《災難和預警》嗎?他的確提到過意思相近的一句話。別太敏感,也許那只是無意經過的一隻流浪貓罷了。”我儘可能地安慰他,鬼墓地宮裡發生過的事,目前只有我和方星清楚,而切尼等人死後,戈蘭斯基也得不到更多與“五重鬼樓”有關的資料。
只要我們兩個不透露出去,就不會引起大面積的恐慌。
“就是那本書,但一個人如果在幾個月內幾乎每天都見到黑貓,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呢?呵呵,大災難,我們身邊還會發生什麼災難性事件?九一一,還是神戶大地震之類的?”他沉鬱地笑了起來,啓動摩托車,馬達轟鳴着遠去。
那隻小貓居然一直沒離開,從電動門爬到了鄰家的陽光花房屋頂,無聲地坐下來,沐浴着趨近中午的溫暖陽光。
關伯出現在院子裡,一看見我,馬上急急地向這邊走:“小哥,方小姐來了一個多小時了,一直在等你。”
我記起錄影帶的事,心情受到影像,本來要向院子裡邁進去的腳收住,指向鄰家的花房:“關伯,最近是不是總看到這隻貓——”我的手指一下子在半空僵住了,因爲目光移開幾秒鐘的功夫,黑貓已然不見了。
“什麼貓啊狗啊的,我沒在意。”關伯又一次催我進去。
他今天又換了一套西裝,甚至皮鞋、襪子、襯衣、領帶都通通換過,渾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苟。
“你要出去嗎?又是見老朋友?”他並不清楚我剛剛見過方老太太和鬼見愁,我只是跟他說自己要去赴老龍之約。
“對對,我朋友的車子一會兒過來接我,不跟你說了,中午你跟方小姐隨便吃點,我不一定能趕回來。”他急匆匆地走向巷口,方老太太那輛白色的奔馳車恰好駛過來,在他面前平穩地剎住。
我不想關伯覺得不好意思,馬上閃進院子,偷偷地目送他上了車,才緩緩走進樓裡。
方星正在書房裡看書,那是一本英文版的醫書,主要內容是講述嬰兒的詳細形成過程。被打爛的電視機已經搬出去,一臺嶄新的索尼電視機放在原先的視聽櫃上,旁邊的放像機頂上,則壓着那捲標着“遺書”字樣的錄影帶。
“那臺電視機型號太老了,正好換掉。很抱歉,昨天晚上我對你撒了謊,其實錄影帶是我拿走的,現在原封不動地還給你。”方星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帶着笑意落在我身上。
“沒有發覺有價值的內容?還是以還錄影帶爲名,另有別的企圖?”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
“對,有別的企圖。九大神偷已經會齊,只等你這個內應展開行動,大家會全力出手,拿回靈環。我已經在口頭合同裡說得很清楚,取靈環排在第一位,接下來只要有多餘時間,他們可以任意取走老龍的寶貝,做爲各自的酬勞,而我們不必花費一美金,就能達成自己的目的。沈南,這一次你什麼都不要做,只是跟在任一師身邊,相機行事,而我和他們會通過地鐵線路進入你說的地宮,一切都會順利進行。”
方星丟下那本書,隨手拿起遙控器一按,唐槍的形像又一次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不過,我現在沒有多餘的心思看這些,只想回臥室去,把金九展示給我看的東西好好消化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