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喜說:“咱疼咱姑,咱爸跟她姐弟親情,什麼都捨得給她,這有什麼。”“咱爸是弟弟疼姐姐,方向反着的。”碧喜說:“咱爸剛去世的時候,我說:你就把他忘了吧。咱姑說:心眼裡忘不了。你看,這不是姐弟情深是什麼。咱姑說小時候,咱老爺爺回到家,拿了花生大棗什麼的,咱爸就放自己被窩裡。等他睡着了,咱姑和咱大爺才從他被窩裡拿出來吃。”銀漢說:“她說的這些,我聽着都不是姐弟情深,而是姐姐擔待弟弟。咱爸當時在幼年,不知道讓哥哥姐姐,但是他姐可記着他一輩子呢。咱爸對她的好處她說過幾句?我一句都沒聽到過,難道沒有好處星?”碧喜卡殼。銀漢說:“事上看人品,內裡的問題都暴露出來。見大家都來照顧,就以爲有資本,一門心思討債。心疼小靜,不讓她來伺候,哪有公心。”
碧喜說:“咱姑突遭大難,有些不清醒,這都可以理解。聖人尚且危難時糊塗,凡人更正常。”銀漢說:“咱爸到死都沒糊塗,別說都一樣。咱姑並沒不清醒,遇事首先考慮自己的利益,只是個普通人,別當她是德高望重。總不能打比方的時候理論上引用凡人的例子,而實踐上卻把她當聖人。”碧喜說:“咱姑不是凡人。假如當初沒嫁到農村,能是個退休工人;要是咱爺爺當初沒吸大煙,咱姑說不定是個人物呢。”銀漢說:“假說不存在。有人說給個支點他就能撬起地球,問題是誰給這個支點。”碧喜撐不住笑了。銀漢說:“他怎麼不給人家支點!咱大爺一輩子在城裡,單位很好,一生有過什麼成就?生活要走現實中的通道,不能光看理想中的場景。如果真是姐弟親情,那也順理成章。但是姐弟情怎麼跟父子情相比?弟弟愛姐姐能超過父母愛子女嗎?完全是盡義務,對方永遠不懂。我是咱爸親兒子,得了咱爸什麼好處?咱爸去世後,我繼承了他幾件舊衣服。咱爸平時有點什麼好的,都拿到七裡莊去,不就因爲咱奶奶在那裡住嗎!咱爸到死兩手空空她知道嗎?她想得多少!一輩子吃大戶心安理得,成了該的。咱爸是大戶嗎!你是大戶嗎!你現在有幾千塊錢存款?跟她的怎麼比!”碧喜無語。
銀漢說:“我繼承幾件舊衣服姑姑也眼紅:你怪好,落一件大襖。你一聽說,趕緊給她和姑父每人買一件新羽絨服。姑姑自己也說你啥都捨得給,啥好買啥。哪裡對不起她!平心而論咱爸對他們夫婦怎麼樣!有定論沒有?咱爸去世,你接着給她錢,奶奶都去世都五、六年了,你還給着錢,這叫什麼事!你對她有恩,她對你什麼態度?一點都不敬。還得照顧她還得看她臉色,撂臉子就把你嚇得不得了,搞反了吧。她放着自己的錢不用,光想花人家的錢,那是自己的錢沒花慣,人家的花慣了。把你當成摔不爛的皮孩子,還說奶奶糊塗,她現在如何。大戶倒是有,銀廣的房子好幾套,家裡住得像天堂,但是人家那裡哪有她一分錢!有本事自己討債去,口都不敢張,倒有癡心妄想。”碧喜後悔今天又惹了銀漢:當面聽他說難聽話,回家後他還得犯病。
銀漢平靜了情緒說:“再舉個真實又典型的例子:漢朝博陸侯霍光的故事。霍光以擁立輔佐之功,位爲大司馬、大將軍。他死後,妻子的罪行敗露。要不要法辦,在羣臣中展開討論。朝廷議事的觀點有兩派:一派認爲霍光有功,後人不應該誅殺;另一派認爲霍光的隱瞞和包庇,造成家人犯法。有人就說:霍光是有功,但是他的功勞朝廷已經酬答過了:封侯拜相,身爲輔政大臣,他的話比皇帝都有效,權太過;食邑兩萬戶,俸祿太多。如果不是有功,憑什麼享用這些。就是因爲霍光不學無術,精於小理不通大理,以至於日久生驕,不再謹慎。從前咱爸因爲奶奶的事日夜憂心沒法過,姑姑把奶奶接走,所以咱爸非常感激。咱爸那秉性,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一點不摻假。咱們受咱爸影響,對咱姑又尊敬又厚待,對她什麼不是盡力而爲!”碧喜說:“她是咱姑。”銀漢說:“姑不是父母。咱們給的東西她用得完嗎,於是連翠粉帶小靜都受益。多年來要什麼給什麼,成了該的。姑姑用不了就給這個、給那個,自己落好。沉溺於過多的慾望,虛榮心越來越盛。古人說奢則不遜,不遜必侮逆。”
碧喜說:“說那麼嚴重幹什麼,有人照顧不好嗎。”銀漢說:“你單位有個例子:按政策該享受照顧的受益人死了,單位還是繼續發給撫卹費,這是不知道內情。一旦得了確切消息,也就終止了。咱姑雖然喜歡得到,但是村裡人笑話她不本分。她不想虧理,但是白掉下的餡餅不捨得不要,生活被矛盾攪亂。咱姑一輩子好強,而今二夾樑子上難做人。讓她心安理得好不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什麼都不能永遠沒個完。關係恢復正常化,給她公平、自由和尊嚴好不好?”碧喜說:“沒誰不給她公平。”銀漢說:“只要不適當,少和多都不公平。”
碧喜說:“別那麼較真,沒誰對不起她。我就說你看看咱姑去,又沒說別的。”銀漢說:“我一個人都不想見,因爲沒氣力,陪人說話這一關就過不去。”碧喜心想:“銀漢說話不挺好的麼……”銀漢隨即站起來:“做一件事,要考慮合理不合理。你所有的親人都不同意,難道就不能想一想爲什麼。咱姑絕頂聰明,她不想成爲誰的附庸,這很正常。跟咱們家這麼多年的交往,恐怕早噁心了吧。”碧喜說:“這有什麼噁心的,咱們只是幫她,一點都沒妨礙她。”銀漢說:“對於這個角色,姑姑得非所願、願非所得的跡象很明顯。咱們這裡怎麼能一點都不發現,這是一意孤行。”碧喜說:“咱姑父領情。”“我爲什麼去伺候她,就是想拔她於危難,怕他們不懂搞出事情來,今果不其然。拔她於危難了,沒事了,我還去幹什麼!想幹嘛?你要去我不攔着,別一個勁動員我。休息吧,下午還得上班。”
碧喜回想前一次帶着平澳去看姑姑,買了一些禮物帶着。走到城郊,看見路邊的水果,又停下來要買。平澳說不少了,碧喜說:“這些看着少,你車筐裡還空着呢,能再放兩兜。”平澳當即把自行車掉頭,騎上走了。碧喜爲了難:平澳不去就算了,不是他的親戚;弟弟也說什麼都不肯去。還說氣虛不能說話,一下說那麼多。弟弟一行一動都像法官,我是說不過他。老在家裡窩着會生病,得把他釣出來。等他氣順了,再帶他去七裡莊。
過了幾天,碧喜下班拐過來給銀漢送點菜說:“銀漢,你別跟咱姑計較,包容她。”銀漢說:“沒計較。”“那你怎麼不去看她。後天你湊我的禮坐出租車去,再把你送回來好不好?”銀漢說:“我幹嘛要湊禮?別動員了。等我的東西多得用不了,一定去看她。”碧喜說:“這什麼話。”銀漢說:“姑姑不清亮。成天叨唸銀廣過不去了就想姑姑,一旦過不去,銀廣確實想着她呢。可是來了,姑姑那樣對待他。姑姑想的是錢,不需要伺候。自己撫養大的人不用,說明過得好。她沒什麼病,這個年紀性子還像驕傲的小公雞一樣,不正常。我胸悶過不來,提起老人就煩得慌。昨天看見賀科長,登時來氣。”碧喜說:“賀科長又不惹你,看見他生什麼氣。”銀漢說:“他當年家裡鬧不平,一有事就來找領導解決,就像找自家父母一樣方便。還有麻雲祥,從來沒想到別人是不是該幫他。賀科長常常打牌到零點以後,他媳婦頂上門不讓進。他就在外面一邊拍門一邊哭,沒孃的孩子沒人要了,他怎麼當的科長。有本事打牌到下一點,就有本事回家進得了門;要麼跳牆進去,別給外人找麻煩。”碧喜說:“跳牆哪有體面,他找領導也正常。”銀漢說:“他比咱爸多活十來年了,我看他少說能活到八十四。他的福分大着呢,幫他幹什麼!我替咱爸不值。咱舅曾經給過我一個半新的暖風機,我打算還賬,我誰也不欠。如果病好不了,這些人統統不再見面。我生命中的福分已經很少,必須面對現實,沒奈何行關門主義養養身體。再不把自己當回事,死了就活該!”
第二天晚上,來俏月電話響,來重軼打來的。俏月說:“啊?是嗎……那……我也不知道,你跟碧喜說吧。”來重軼說:“銀漢今天上午給我送來一堆東西,有大米,有白麪,一桶油,還有一箱酒。我要不要去看他岳母?”碧喜說:“銀漢好長時間沒出過門,看看老舅和妗子是應該的。不用看他岳母,想看,來看我媽就行了。”來重軼遲疑着說:“那好看不。”碧喜說:“外甥孝敬點東西,你高高興興收了就行了,沒什麼不好看。”碧喜暗暗吃驚,銀漢當真再不理人了?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他搬到江濤家後不跟鄰居打招呼,現在鄰居還不認識。
俏月滿面愁容來找銀漢:“昨天平澳氣壞了,他孩子讓他去拿東西,結果忘了,他站在外面凍兩個小時,回來很生氣。聽說你姐剛從七裡莊回來,衝你姐使勁發脾氣:買個睡衣唄,還買兩套,上趕着熱臉蹭人家冷屁股。你姐還說不怨七裡莊。都這樣了,還不怨他們。”銀漢說:“那裡一直是姑姑這個女主當家,而今女主遇事不會辦,顛倒錯亂;姑父一生小事靠姑姑,大事靠我爸。這個家缺主,少不得混亂一陣子。”“你姐都是哄着我上七裡莊,我說不去,她說讓我去看一家新開的超市。又說離七裡莊那麼近,去吧。我也沒法,跟着去了。你姐就是跟你姑近,想方設法去看她。是不是覺得你姑和她都沒孩子,所以向着你姑?”“是一個原因。”俏月說:“你姑家不是沒孩子,翠粉是她養大的,還有小靜;你姐有什麼。我昨天一夜沒睡着,你姐怎麼回事?”銀漢依然平靜地說:“我姐讓姑姑纏住了。”“嘖!”俏月憤恨卻無奈。銀漢說:“認清這個事情不能靠說辭;我姐自己認識到才能改變。給她留點時間,不能心急。”
俏月說:“其實我挺恨你姑的。我生你姐的時候,她一點都不管我。就你姥娘買了一簍雞蛋給我送來。”銀漢說:“姑姑受太婆婆的氣,顧不上孃家。我姐爲什麼迷在裡面,就因爲你認定我姑是你的家長,過不去的時候該跟她說。這份影響近乎是一生的,加上我爸也跟她走得近,我姐怎麼會不把她當自家老人。”俏月愧然,怯怯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是不是?我也煩你姑父。你姑父跟人家說我:誰家說自己是女神。礙他什麼事?”銀漢笑道:“果真符合女神的標準也沒關係。那就得嚴格要求自己,做個無求於人,又對人有貢獻的正數人。”
俏月說:“你奶奶事多。你大娘把她娘接來說:我不能打整兩個老的。你奶奶說:坐屋當門上,佔我的位。我跟你大娘說:我要是跟你一樣,也把我娘接來比比。你娘是白吃的,我娘有工資。你姑說:咱娘七十三歲了,還能活幾天,跟我走吧。誰知道一走就是三十年,你奶奶活到一百零三,兩個兒都死她頭裡,棺材都放漚了。你姑父說:老太太的木頭漚了,得再打個新的,得六百塊錢。你爸說:我拿四百,讓我哥拿二百。世林他爹說:你不用多拿,跟你哥一樣就行。你爸充大臉,光怕他哥吃了虧。你奶奶姊妹幾個都活大年紀,你姑也仿她。你六姨姥娘活八十九;七姨姥娘活九十二;九姨姥娘活九十六。小青說:不能娶常屯的閨女,活的年紀忒大。你姑氣壞了,說:礙她啥事!這些天把你姐愁壞了,說什麼時候才能把你姑伺候老了。”“這樣想既不合適也不吃勁。按規矩辦,哪怕對方活一千年也沒關係。”俏月說:“你姐跟你爸一樣,沒見過這樣的。”銀漢說:“家庭需要穩定器。不要壓制我姐,她很孝順你。”來俏月說:“你姐年年都先上銀廣家去,銀廣是弟弟她是姐。”銀漢搖頭:“那邊是大娘,這邊是嬸子。”
虞坤賢這段日子天天做飯,還得挨吵。有心讓翠粉來,但是仙聚死了,翠粉沒心思。惠鸞變得不講理,不定怎麼就讓她吵一頓。福蓮臉色難看,不讓說一句。坤賢跟建虎兩口商量:“你大娘不能做飯,我也血壓高,還得跟你們吃。”建虎沒吭聲,福蓮說:“吃唄。”過不幾天坤賢又不滿意,說起福蓮伺候得不好,福蓮就生氣:“又說伺候的不好,你自己伺候去。”坤賢說:“就得當自家爹孃。”“誰沒當自家爹孃了?”坤賢說:“你把銀漢丟那裡,你不偎。該你伺候的,銀漢又有病。”福蓮說:“翠粉姐也不來,俺兒有事我能不辦嘛!”坤賢沉着臉回家去,惠鸞反倒笑了:“她兒要相親,她也不能不管。”坤賢恨恨地說:“她落家產!”“要不落給誰!還是你說的翠粉不行。”惠鸞作壁上觀。
坤賢煩悶,出門走走。來到東生家,見東生兩口正在切蘿蔔醃鹹菜。東生媳婦說:“剛還跟東生說不吃鹹菜吃啥,俊兵家也是吃這。俊兵那時候跟大革叔他外甥上非洲掙錢去,說過多好,到那裡沒待幾天跑回來了,也沒發了財,還賠錢呢。非洲有傳染病,叫個‘一捕拉’(埃博拉)。多厲害不,一捕拉人就毀了,一天就死。咱那時候也得過叫啥壬午瘟疫,得了不死也不會走了。”
坤賢想起當時的情景猶有餘悸:那天來寶見了他就說:“你家消毒嗎、吃藥嗎?有傳染病,多厲害不。村村站崗,不讓外人進來。”世林也說:“大爺,剛纔村裡發藥了,你回家打打。”“真實話有這事?”坤賢登時心裡亂跳,趕緊進家對惠鸞說:“我問問惠慈兄弟去。”騎車忙忙往外走。走到村口,闖子說:“虞大爺,這時候上誰家誰都不待見,都往外攆。”坤賢越發緊張,急急來到李惠慈家說:“兄弟,莊上都說有傳染病,得上一天就死。咋法?”“別怕,少出門,多喝水,防止感冒。要是覺得發燒、咳嗽,趕快上醫院檢查。”惠慈把政府的文件講了講,坤賢才安穩下來。喝了一杯茶,坤賢說:“那我走吧,莊上的小孩說不讓出門,那我就在家待着,先不下地呢。”“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沒事先別害怕呢。”惠慈拿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又拿一瓶酒說,“拿回家吃去吧,這個酒也行,勁不大。”坤賢回憶着,卻見東生兩口已經在院裡幹活了,只好又回家去。
大年初三是惠鸞孃家人聚會的日子,坤賢精心準備了兩桌菜,單等人來。以往沒做好菜就來人,而今全做好了依然沒動靜。十二點半,惠鸞說:“銀漢說碧喜肝子上長東西。是病了不?”坤賢打電話給碧喜:“你姑說你不來是有病了,啥病?銀廣家也沒來人。你給他打電話吧。”俏月小聲說:“咒我們有病。”
今天的年飯吃得不熱鬧,只有小青母女說些自家事,大家都是勉強親熱。坤賢又給翠粉打電話,翠粉讓兒子來吃,替自己拿些菜回家。以往碧喜都很暖心地跟老兩口說話,銀廣也是一臉巴結,姑姑、姑父地喊着。而今全沒了以往的氣氛,吃了飯大家就走了。惠鸞拄着棍要喊福蓮來拿菜,坤賢怒道:“不給她吃!”“呀,這些菜不剩下了?”惠鸞最終還是慢慢出去喊福蓮拿菜走。
待惠鸞回屋,虞坤賢發脾氣:“一圈子伺候你,你還恁些事。都是城裡給你撐腰,要不你會啥!碧喜和銀漢對你多好,你想幹啥!到事上你不終!還得罪孃家人,農村老媽媽想成精,撂臉子擺邪,他倆不是看你臉子的人!你不終!要不是我信神,你咋能出院恁快!”李惠鸞竟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