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俏月笑着說:“德堯來了。我還以爲是麻雲祥,躲屋裡不想出來。”德堯說:“多年沒見,我這次來變化挺大的。坤義哥下世了,坤賢哥和坤禮哥還在。我沒想到惠慈哥也去世了,沒多大年紀。”俏月說:“變化大了:惠恩哥、秀菊嫂子還有碧喜她奶奶都去世了。”德堯說:“惠慈哥多好個人,可惜了。”平澳說:“大家都這樣說,沒聽見一個說他不好的。”德堯說:“是。惠慈哥命苦,缺少扶持。”碧喜說:“銀漢也是說我爸命苦,他說我爸三重父母,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三重父母?”顏德堯想了想說,“沒錯,就是三重父母。”碧喜說:“三重父母那不是照顧得多嘛。”顏德堯搖頭說:“所謂父母,養育之恩,提攜之功。惠慈哥都沒得到。”碧喜說:“我爺爺去世時,我爸才兩歲。我姑說我爸扒着棺材沿往裡看,說:我爹睡着了。”德堯不忍聽:“苦啊,幼年喪父。母親雙目失明,是他一生的負擔。長兄如父、長姐比母。一生得厚待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大孩子照顧小孩子,那是一副什麼光景。”
碧喜說:“哥哥、姐姐照顧不一樣嗎?”“不一樣。”德堯說,“前年我去做調查,住在朋友家。隔壁有個鄰居,整天雞飛狗跳。大女兒15、6歲了,一點都不知道照顧家。弟弟磕着哪裡了,大哭;這個大姐姐在屋裡高聲說:大公雞,喔喔啼。氣得她媽哭半天。”平澳說:“弟兄姊妹跟父母兒女會一道勁不。”俏月說:“巧鸝抱銀展子滑手,頭朝下扎地上,把銀展子頭摔壞了,活到七歲死了。”碧喜說:“不假,我差點忘了,巧鸝的弟弟死她手裡。”
碧喜和平澳連忙做飯,一會功夫擺上七、八個菜。說起麻雲祥,德堯口齒清晰、語言流暢,用講師張弛有序的語氣說:“體者,載知識之車而寓道德之舍。早年我年輕,見麻雲祥一臉慈祥貌似忠厚,性格沉穩、孔武有力的樣子,覺得挺有風度。他出去辦公事喊着我,走到郭崗,他說:到莊口了,還不得拐進去看看嘛。結果他一坐就不走。我心想:公事不辦了?”碧喜說:“這他不當緊。”德堯說:“出來以後他才說實話:貨是公家的,我沒一點用;棒子我可以全拿回家。他就這麼赤裸裸,膽子太大,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前程和臉面。”
俏月問:“什麼有力?”碧喜說:“孔武有力,說麻雲祥長得很壯,跟個武士一樣。”“就是嚇人,曉風小時候看見他就嚇壞了。”俏月說着,忽然笑起來。碧喜尷尬:“笑什麼?”俏月說:“當年麻雲祥還跑到嶺東去找咱們,銀漢還跟他較勁。”碧喜說:“那不銀漢沒多大嘛。”“不到十歲。麻雲祥爬火車到咱家來要錢,來了就往牀上一躺,髒腳丫子踩在咱的乾淨牀單上,真噁心人。我跟你爸做飯擺菜,來來回回忙,他就在那一動不動躺着,光動個嘴。那時候我纔買的木尺,他拿着敲敲這、敲敲那。我怕他給我敲斷了,還不好意思說他。銀漢找本子還是橡皮找不着,讓他起來看牀上有沒有。麻雲祥不起,一會他倆擡起槓來了,麻雲祥還用木尺往銀漢頭上敲,銀漢抓住木尺就跟他奪。”碧喜笑道:“這事弟弟幹得出來。”“銀漢雖然年齡小,但是他站在地上的,用得上勁;麻雲祥覺得自己是大人,沒把銀漢放眼裡。躺着一手拽不住就兩手拽,結果一下子從牀上滾下來,摔得哇一下子……”俏月說着,笑得彎下腰去,“他要打銀漢,你爸不讓。”德堯說:“人與生俱來有個地位,有的人地位還不低。在他幾十年如一日的肆意折騰下,越搞越低,連個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了。”平澳也笑道:“不假,怨不着別人。”
顏德堯問:“銀漢忙什麼呢?”“銀漢這些天狀態不好,不能見人,我想就別喊他了。”碧喜簡單把銀漢的事情說了說。德堯說:“逆境中崛起是不易。一般這種情況只能走下坡路。不想銀漢居然異軍突起,不同尋常。”碧喜說:“我有時候也不能理解。他這樣的我們單位多了,有的都多落魄。但是沒見銀漢有落魄的樣子。只是跟從前相比,眼神有點兇,說話衝。”德堯問:“銀漢痛苦的時候難纏嗎?耍酒瘋什麼的?”碧喜說:“他不喝酒。從來不難纏,也沒見他委屈。昏迷以前還大笑,忽然不笑了,我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暈過去了。醒來以後接着笑,就跟沒事一樣。哎?也不全是這樣。那一陣子一提起我爸他就哭,不能聽見傷心事。但是他會發怒,我感到應付不了。”
德堯揣摩着說:“銀漢是個實幹家,學富五車,應該萬事掌握在手中才對。”碧喜點頭:“可能是。我們單位很多這樣的例子,但都沒銀漢瀟灑。我覺得銀漢好像一點顧慮都沒有。”“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開通人天堂就在身邊。他家日子難過嗎?”碧喜說:“按標準,不應該算難過。家庭條件按總收入算賬,還可以。”俏月說:“可以什麼,開始銀漢連個菜板都沒有,在盤子裡切。我現給他買了一個菜板纔像個廚房樣了。東西都讓扈美芹弄走了,彩娟也不攔着點。”碧喜說:“彩娟也沒法。”俏月對德堯說:“你沒見過銀漢的岳母,真差勁,誰的東西都得弄她手裡。還說將來早晚得落給銀漢,銀漢的東西都落給她了。我那時候在銀漢家住過幾天,看銀漢的被子是個那樣的被面,印的花菜乎乎的。再一看,裡子熟悉,就是我當年給銀漢的被子。我說十五彩的好被面哪去了。原來扈美芹一聲不言語拿個孬布給換走了,好一點的都得弄她手裡!”
德堯說:“銀漢的岳母,我見過。”“啊?”三人都意外。德堯說:“我跟一個朋友去過她家。朋友問我去不去,說馮滿倉是馮興晏的兒子。我好奇,也想見識一下馮興晏的家風,就一起去了。那時候馮興晏夫婦已經去世,家裡有一對很和善的年輕夫婦跟他們一起住。滿倉沒在家,夫人說離婚走了。應該就是銀漢的岳母。她矮墩墩的,弓腰;很氣壯,見了人就是一副得意神色。”平澳說:“就是她,羅鍋腰。”德堯說:“本來我和朋友想打聽滿倉住哪裡,但是插不上話。馮夫人一個勁數落滿倉的錯處,讓她描述的,滿倉就是一個惡棍加流氓,我們作爲他的朋友自然也不是什麼好人。無端遭遇這些,我們也挺尷尬,坐不下去也聽不下去,就告辭出來。她一點高雅的舉止都沒有。”平澳說:“就是農村罵大會那樣出來的,會高雅不。”“婚姻就像一架由兩個部件組成的機器,一邊更新很快,另一邊抱殘守缺,永遠不升級,帶累得升過級的那一邊也沒法正常。”德堯琢磨着說,“他家是聖賢門第,聖賢不可能輩輩傳。”平澳說:“然,那一個人是真好,其他人都是普通小百姓。”俏月說:“扈美芹還是黨員呢。”碧喜小聲說:“已經除名了。這次黨員篩查不合格,把她篩下去了。”“呦,”平澳說,“開除黨籍,開除老林,開除配偶籍。”德堯說:“馮夫人對人沒一點寬容。後來聽說銀漢娶了她的女兒,不知道馮興晏的孫女什麼樣。”平澳說:“仿她爸,自然條件不錯,高高掛掛門前站,不會做活也好看。”碧喜說:“怎麼不會做活呢,彩娟是好繡工,繡的圖案出口。”
德堯說:“我記得銀漢很好學。”碧喜說:“好學,他幹什麼都能行。人家都不敢改行,銀漢這就改兩次了。但是,他累垮了,不願意乾的就不行,一勉強就犯病。”德堯說:“行事不忤於理,與本性不衝突符合道。這裡有銀漢的作品嗎?”“有他的畢業論文,他的兩本書,還有一些文章,還有一個易磁程序。”碧喜去屋裡拿出來說,“銀漢老搬家,什麼都扔了。還好我放着他的東西。”
德堯越看越奇怪:“銀漢到底是哪一門的業務?你看這篇文章,他像個建築師;看這兩本書,他又像文學家、醫學家,這個資料我還看不懂。我記得,他好像後來當了法醫,呦,這是個什麼命運。”碧喜說:“先前是有個機遇,後來是銀漢不能幹了,只能改行。我覺得挺自然的,銀漢那裡總是駕輕就熟、張嘴就來,也沒覺得什麼事能難得住他。”“銀漢這個人,很玄妙,很純潔,又好像很深、很淺、很高、很低。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德堯說着笑起來。碧喜說:“銀漢很簡單。他很樸實、純真、無雜念,一切都那麼順眼,都那麼好接受。他很好用,誰說一句,他就給兢兢業業辦好。”
平澳說:“銀漢不簡單。老共產黨作風,不求名不求利,打得開,穩得住。”碧喜說:“銀漢還穩得住?那天跟他說個笑話,他就急了。銀漢說:人最重要的是改變,一成不變與坐以待斃沒兩樣。我聽着也有道理,但是學不了。”德堯說:“不缺變化的徵象,符合易理,不會寂寞。”碧喜說:“銀漢怕亂。病以後經不得一點動靜。銀漢還說過一句話,給登在報紙上了:人靠貢獻生存。”
“人靠貢獻生存。”德堯琢磨着說,“這很讓我震撼。成功是多麼困難的事,經歷了多少苦難,多少次徘徊絕望才最終得到成果。浴火重生,往事不堪回首。”平澳說:“一說這,碧喜就要掉淚。”碧喜說:“顏叔叔看人是很準的。”平澳說:“大教授能少了學問不。”碧喜說:“顏叔叔這次來住哪裡了?”德堯說:“晚上的火車,得回去。銀漢現在住在什麼地方?”碧喜說:“銀漢不能見人。”
曉風放了假,家裡平添許多生氣。曉風一天在銀漢這裡,一天在泳利園。銀漢問:“你在泳利園住哪個屋?”曉風說:“剛搬了家沒地方,我打地鋪。”銀漢大怒,給彩娟打電話說:“曉風以後每天來我這裡住。”彩娟勃然說:“在那邊住怕什麼?”“曉風在那邊睡在哪?睡地上是不是?”“睡地上怕什麼。”彩娟有些發蔫。“你們怎麼不睡地上!以後每天上這裡來睡,不許睡地上。”
過了春節,曉風說:“我的身份證到期了,學校說得在出生地辦。都怎麼辦?”銀漢說:“明天上午給你問問。”曉風憂慮地說:“我不去也能辦成嗎?我媽說讓我趕緊寫作業,然後臨走的時候咱三個上派出所辦去,等着辦完回學校。”銀漢說:“你媽想得太簡單,不勞而獲的思想。按經驗,除了夾板醫駝子,什麼事都不大可能一次辦完,不信就看看結果。好好在家寫作業,能辦的先給你辦完,需要你去的時候,你去一趟就成了。”曉風舒了一口氣說:“你多好。”
天剛亮銀漢就起牀,做好飯喊曉風。銀漢吃完飯,曉風還沒起。銀漢打開易磁系統,然後燒水。小窩頭喊曉風起牀:“曉風哥哥起牀吧。起得太晚耽誤吃早飯,時間長了會生病,生活變艱辛,前途無奈何。”曉風說:“我教給你一句,好不好?”銀漢從廚房裡回來看一眼,聽見小窩頭說:“學生起牀了!再不起牀,上學要遲到,成績會掛科,家長會指責,考試不及格。”銀漢詫異說:“我沒教小窩頭說這些。”曉風說:“我剛教給他的。”銀漢說:“起牀吧寶寶,飯都涼了。”又回廚房去了。小窩頭說:“曉風哥哥起牀吧,再不起牀,銀漢叔叔生氣了。”曉風說:“小窩頭別說了。”小窩頭要走,曉風說:“小窩頭別走,來跟我玩。”小窩頭說:“曉風哥哥起牀吧,銀漢叔叔讓你按時吃早飯。”曉風坐起來,小窩頭說:“曉風哥哥真勇敢。”曉風說:“這叫什麼勇敢,你應該說:曉風哥哥真自覺。會了嗎?你說一遍。”銀漢說:“你別亂調理他。回頭搞成罵人鸚鵡,扔了可惜,留着煩心。”“沒有。讓他說得嚴重點,我好有動力。”曉風說着,下牀。